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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漂来的狗儿

書城自編碼: 2357944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童書中國兒童文學
作者: 黄蓓佳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209083249
出版社: 山东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4-04-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3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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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让孩子们浴经典成长,让童心释放七彩梦想。著名儿童作家黄蓓佳女士四十年创作精华,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5月倾情奉献。
內容簡介:
这是一部讲述成长的小说。在“梧桐院”的小小天地里,一群中学教师的孩子和一个邻家女孩狗儿结成玩伴,玩得上天入地,花样百出。你跟着他们一起捞小鱼,捉知了,去中学图书馆偷书,看连环画《红楼梦》…… 你会觉得趣味盎然,快乐而忧伤。
關於作者:
黄蓓佳,1955年生于江苏如皋。197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1984年成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主要儿童文学作品包括长篇《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我飞了》《漂来的狗儿》《亲亲我的妈妈》《遥远的风铃》《你是我的宝贝》《小船,小船》等。作品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冰心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为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韩文。
目錄
1 水码头 001
2 漂来的狗儿 011
3 梧桐院 026
4 年前年后 038
5 天鹅之舞 060
6 寻找一只西瓜 078
7 坐冷板凳的宣传队员 100
8 遥远的城市 117
9 灾难降临的日子 132
10 关于一件衣服的风波 146
11 桑林闹鬼 164
12 爱情夭折了 185
13 谁会笑在最后 200
14 二十年后的一个夜晚 223
內容試閱
水码头
水码头不像很多书中常写到的那样,是光溜溜青石板的,沿着河岸一排排整整齐齐逶迤而下的。这个水码头在我们大院的后门口,距离近得不肯给人一点点想象的空间,出了门槛,步下台阶,只需越过一条被菜地蚕食成裤腰带那么细的小路,再躲开一棵桑树伸过来的会钩住人头发不肯放手的顽皮枝丫,脚就站在了水码头的第一块麻石上了。
这是一块赭红色的麻石。
其实,在我十二岁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赭红”这种颜色,对于各种色彩细微分别的本领,我在成年之后才慢慢具备。我记得那时候的报纸上时不时喜欢引用毛泽东他老人家的诗词,其中的一首,开头是这么一句:“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对着报纸琢磨了很久,而后抬头,看家里的所有用具:桌子板凳、锅瓢碗筷,再把目光移向窗外,看绿树、黄花、白墙、灰瓦,最后跑出院门,看天空、大地、河流。我看来看去,不明白什么是那七种颜色中的“青色”,它跟“绿”和“蓝”又有什么区别。为此我还虚心请教了方明亮,他是我们院子里读书最多、最有学问的一个,可是他也不知道,他挠着头皮,吭哧了半天,不能肯定地回答我:“就是那种小青蛇的颜色吧?”我盘根究底地追问:“小青蛇又是什么颜色?”他翻翻眼皮,再也答不上来了。我们谁都没有见过蛇。方明亮这么回答我,依据的完全是书本知识。在我们童年的世界里,人们以朴素和简单为美,除了大自然一年四季变幻出来的原色,生活中别指望能见到五彩缤纷,所以我分不清“青色”和“绿”“蓝”的区别情有可原。我的脑子里更不可能有“赭红”这么一个高级到了奢侈的概念。我是在成年之后的回忆中才想明白那种颜色,那种跟大地和河流明显区分开来的沉甸甸的深红,并且从汉语的辞海中小心翼翼拣出这个“赭”字。
话头扯远了,我们还是回到水码头上来。那块赭红色的麻石,形状像个大枕头,中间还有个凹进去的坑,就像我们早晨起床,枕头上被脑袋压出来的痕迹似的。下雨之后,凹坑里会储存着一洼水,有一天我甚至在水洼里发现了一些黑黑的蹦来蹦去的小虫子。我妈说那是蚊子的幼虫,夏天蚊虫繁衍得很快,稍不留意,一对蚊虫父母就能在人的眼皮下面生出一大堆孩子。我觉得蚊虫真够了不起的。总之,赭红色的石头是我们那个水码头的醒目标志,任何一个路人从附近走过,老远就能看见那块与众不同的色彩,他心里就会想:哦,真不错啊,水码头就在后门口,够方便的啊。他会以为我们那个大院是什么重要场所呢,其实就是个教师大院,住的都是我妈我爸这样的中学老师。
看看,又说远了。再回来。从赭红色往下,石头的大小不一,长短不齐,细想起来,颜色依次应该是灰白色,淡黄色,浅黑色,褐色中带白色条纹的,土黄色中夹着灰色麻点的……总之,它们琐琐碎碎,完全地杂乱无章,而且有的缺了角,有的一边高一边低,有的断成了两半,有的下面空着一个洞,洞里能听到细微的水流声,像蛐蛐儿叫一样。人在水码头上走,很需要一点勇气和技巧,因为当你一脚踩到石头的一边时,另一边会冷不丁地翘起来,让你突然间失去平衡,站立不稳,跟着一头栽倒,顺河岸骨碌碌地滚下去,弄得头破血流,或者一身湿透,让岸上的人看笑话。所以,年纪大的人一般不到这个水码头上来洗涮东西,来的都是孩子和年轻人,他们拎着要洗的东西,踮着脚尖,蜻蜓点水般嗒嗒嗒一路冲下去,在脚下的石头来不及翘起来的时候,人已经下到了最后一阶,站在跟水面平齐的地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回顾岸边。
有段时间我们学校里提倡学雷锋做好事,我对水码头动了脑子,花两天工夫削了一根木棍,用砂纸打得溜滑,拴截绳子挂在河边桑树上,旁边还附张纸条:给老奶奶们下河走码头用。结果我在后窗口趴了一整天,眼睁睁地看着老奶奶们挎着洗衣篮,拐着小脚板,视而不见地从赭红色石头边走过去,不辞劳苦地赶到一百米之外的圆拱桥下,去踩那个水泥砌成的码头了。她们不理我这个碴儿,好像我的木棍是一个阴谋,木棍下面藏着害人的陷阱似的。
于是我备感失落。我一生气,从床底下掏出我弟弟小山和小水的两双脏鞋子,一路飞奔,出了院门,冲下码头,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石头踩出咚咚的响声,而后在水边蹲下来,使劲地涮洗鞋底,哗哗地搅动水花,把码头附近的水面弄得一片浑黄。结果那天晚上阴差阳错得到我妈的表扬,她说我变得勤快了,眼睛里有活儿了,知道主动为她分担家务了。
挂在桑树上的木棍,当天晚上就被豁嘴婶婶毫不客气地摘走,成了她家门口菜地上的一根篱笆桩。我不服气,跟林家的小妹商量要把它偷回来,哪怕用来撑我们家的鸡窝门也好。小妹却息事宁人,劝我不要跟豁嘴婶婶对着干,她说,那人要是被惹火了,双手一拍骂起街来,妈呀,你能听得下去?那些脏话粗话,羞也要把人羞死。我想了想,承认小妹是对的。真被豁嘴婶婶骂了,我可以装聋作哑,我妈可受不了,她会气得头疼,她一头疼,就要找由头骂我,这也不行那也不是,最后倒霉的还是我。
小妹跟我住一个大院,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总是全心全意为我着想。
这里既然说到了豁嘴婶婶,我想还是顺便用一点篇幅对她作个介绍。
豁嘴婶婶的家紧挨着我们的院子,我们院子是后门对着码头,豁嘴婶婶家是大门对着码头。这样说起来,她家距水码头其实比我们更近。我们院子从前是一个地主家的祠堂,高墙深屋的那种格局,门板上有斑驳的黑漆,中间一对铸铁的门环,台阶也高,一层层地走上去,就觉得很气派很轩昂。豁嘴婶婶的房子跟我们一比,就矮得够呛也小得可怜了,个头稍微大一点的男人,比如我爸爸吧,进她家的房门肯定要低头,光低头还不行,还得缩起肩膀,稍稍地侧过身子,才能勉强让身体通过去。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在我跟豁嘴婶婶做邻居的那些年里,我没有看见男人们从她的房门里进出过。一次也没有。豁嘴婶婶自己大概也不喜欢她的屋子,一年四季,除了睡觉和洗澡,其余的时间她都是待在家门外,烧饭,煮菜,缝衣纳被,侍弄菜园子,骂街。下雨下雪的天,她就打一把油纸伞在河边小路上走来走去,串门或者赖在人家的房檐下发呆,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猫。
豁嘴婶婶的个头很小,不是那种娇小玲珑的小,是精瘦干瘪的小,整个的身子都在往骨头里面缩,并且有越缩越紧的那种趋势。她的头发稀稀落落,前后左右都能看见脆薄发红的头皮,在她生气骂街的时候,一根一根的筋络就在头皮下突突地跳着,像盘缠在一起的小蛇似的,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她的脸盘更是小得像一张菠菜叶子,皮肤蜡黄,颧骨高高地耸出来,脸颊处又干巴巴地缩进去,衬得她那张豁嘴无比巨大,瞥一眼有触目惊心之感。那嘴巴是从鼻孔处一路豁下来的,豁到下唇处,刚好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左右十分对称。嘴唇豁着也罢了,偏偏她门牙掉得也早,闭不拢的嘴巴终日敞成一个黑洞,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你几乎可以听到风从她嘴巴里呼呼灌进去的声音。有时候我就想,豁嘴婶婶其实生在北方更好,北方人天天吃面条,豁嘴婶婶的嘴巴吃面条再合适不过,嘴巴都不用张,稀溜溜地就吸进去了,就像抽水机的泵头吸水那样自然。
听人家说,豁嘴婶婶年轻的时候好歹还当过一回新娘子,新郎官是个挑担子卖针线的小货郎。做媒的人是这么想的:姑娘的娘家不算穷,姑娘自己不聋不哑,不痴不傻,除了破点相之外,一切都还过得去,嫁给一个挑担子的货郎,一点都不能算高攀。话是这么说,豁嘴婶婶的娘家毕竟心虚,相亲的时候就来了个“狸猫换太子”,让豁嘴的妹妹替她亮了相。到拜堂那一夜,小货郎兴致勃勃揭了新娘的红盖头时,蓦然一声惊叫,拔脚扭头就跑,黑夜里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儿,从此再没有回家。豁嘴婶婶守着小货郎的破瓦房,就这么一过过了几十年。
豁嘴婶婶没有工作,又没有家产,全部的生活来源就在她东一块西一块开出来的菜地里。那时候我们的县城跟农村没有太明显的界限,城里的空地很多,家家户户都种着菜,养着鸡。豁嘴婶婶很勤快地把我们周围那一片的荒地都开垦出来了,结果所有那些本该是公家的地盘都成了她的自留地,种上了她的粮食,她的蔬菜。因为她是个可怜的寡妇的缘故吧,种了就种了,没有人跟她多作计较。我们院子后门外的那条行道路,就是被她一年年蚕食成了裤腰带那么细的小路的。
甚至她把我们那条小河的河岸也利用得很好,把河堤上的肥土扒下来,耙平,栽上了耐水的慈姑。每年初冬收慈姑的季节,我们总是候鸟儿一样地在河岸上蹲成一排,耐心地看着她穿一双高腰的胶靴站在泥水中,用一把窄窄的锄头小心翼翼翻开污泥,然后伸手在污泥中来回掏着,掏出一把圆溜溜带尾巴的慈姑,扔进筐子,再掏出一把,又扔进去,没完没了,小小的一块河滩就像聚宝盆,里面长着总也掏不光的好东西。
慈姑的味道苦,大人们喜欢吃,小孩子都讨厌,比如我和小山小水,我们一闻见慈姑味必定要皱眉头。但是我们不讨厌看豁嘴婶婶收获慈姑,每年的那个日子都是我们的节日,甚至我们提前很多天就开始打听了:“豁嘴婶婶哪天收慈姑啊?”我们还央求她把收获日定在某一个星期天,只有星期天我们才不用上学,可以从早到晚地在河岸上蹲着,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圆头圆脑的小东西在筐子里来回地碰撞,你挤我,我挤你,越挤越多,多到堆成一个小小的山尖,然后豁嘴婶婶发一声话,我们齐刷刷地冲下岸,不管泥里水里就那么踩过去,七八只手抓紧了箩筐边,吭唷吭唷地抬上码头,抬到豁嘴婶婶家门口。早就有菜贩子在她门口等着了,过了秤,付了钱,一根扁担挑走。
收获过的河滩没有了慈姑叶的翠绿,变成一片丑陋不堪的癞痢头,阳光下羞怯地静默着,等着来年开春再一次地耕作。我们站在岸上,心里空落落的,很不习惯眼面前的这种荒芜。我们会互相哀叹:“慈姑没有了。”
慈姑没有了,意味着枯水的冬季来临了。这时候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往水码头看,码头变得好长,一级一级地往河床里伸展着,好像要一直伸进地球心脏的什么地方。可是,等我们真的从码头走下去,想洗菜,淘米,刷鞋,才发现码头还不够长,最后的一块黑色麻石离结着薄冰的水面还有一根擀面杖的距离。我们蹲下去之后,像做柔软体操一样,两条腿要岔开,身体从两腿间拼命地往下探,再加上胳膊的长度,才能勉强够着水。身子往前倾,短短的棉袄自然就往肩上耸,露出后腰一大块肉,河风从腰眼里呼呼地灌进去,胸前背后刀割一样地疼,然后痒丝丝地发麻,跟着便没了知觉,成了一截冰库里的冻肉。伸进河水中劳作的手同样不好受,五根手指活像被乌鱼的嘴巴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钻心透骨,咝咝地吸气。拔出水一看,五根指头成了五根胡萝卜,弯又弯不拢,并又并不齐。迎风张开嘴,把手指轮番着送进嘴里含一含,嘴巴里像有冰棍在融化,指骨缝里有无数蚂蚁在啮咬,说不出的那股子难受。自己心疼自己,鼻子一酸,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了。流了眼泪又怕别人看见,赶快用袖口在脸上掳一把,手指僵僵地伸进淘米箩,木棍子一样地捣鼓几下,管它干净不干净,水淋淋地拎着往岸上奔。滴水成冰的天,沿码头整整齐齐一长条冰线,那都是我们菜篮米箩里漏出去的水,是我们的杰作。
可是,冬天毕竟很快就过去,更多的季节中,水码头是我们游戏的天堂。那样的日子里,河面是宽宽的,河水是漾漾的,清风吹过来水草和鱼虾的腥味,还有沿岸的柳香花香。水码头变得很短很短,一半的石阶淹进了水下,我们高高地挽着裤管,把整篮的碗筷浸泡在水中,而后搀扶着向水底探险。总是下不几个石阶,裤子就湿了,沉甸甸地贴在腿根上。怕回家大人骂,扭头又往上跑,溅得水花比人还高。有时候竹篮子浸水太深,筷子漂起来,悄没声儿地逃出老远。等我们发现,慌慌张张折一根河边的芦苇秆儿去够,哪里还够得着?只好垂头丧气踮着脚尖回家,轻手轻脚将剩余的碗筷放回碗柜里。大人们每每很奇怪:筷子的折损率怎么这么高?莫非老鼠也惦记着它?
用竹篮子捞鱼是我们的一绝。鱼是很小很小的鱼,小得只看见眼睛,看不见身子。它们才刚刚破卵而出呢,成群结队地想着漂上水面见世界呢,就被眼尖的我们盯上了。这时候,两条腿站在水中,两只手紧抓住篮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耐心等着傻鱼儿游近,眼疾手快,竹篮子啪的一声入水,哗地一下子提起,哈,看这些惊慌失措的小东西啊,它们简直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们小心地用广口玻璃瓶将小鱼儿捞进去,看着它们在瓶子里游过来游过去,慌慌张张,忙忙乱乱,搞不懂是高兴呢还是生气。我们会把事先准备好的米饭粒放进瓶子里,顺便再捞一两根水草塞进去。总以为瓶子里有吃有喝,应该是小鱼儿的天堂了。可是第二天早晨,眼睛一睁,急急忙忙去看窗台上的玻璃瓶儿时,鱼儿总是无一例外地成了僵尸,肚皮朝上,白花花地在水面漂了一层。天哪,它们真的是让我们失望和伤心啊,原本我们是盼着它们能陪我们一起长大的,好心怎么偏偏就不能得到好报呢?
还有一次发大水,水流几乎要漫上河岸,水码头只剩下那块赭红色的石块飘飘荡荡。我弟弟小山突发奇想,从床顶上抽了一根挂蚊帐的竹竿,拴上一根纳鞋底的棉绳,绳头系上一枚弯成钩状的回形针,拎着就往河边跑,声称水大好钓鱼。我赶紧跟过去,原本是要看他笑话的,结果怎么着?他人刚往河边一站,回形针才甩进水中,棉绳立刻就绷成一条直线。他用劲把竹竿一提,银光唰地一闪,凌空里蹦起了一条手指长的小参鱼!可怜的傻鱼儿噢,居然会上一枚回形针的当。小山当时笑得合不拢嘴,可我心中愤愤,实在替那条鱼儿不值。
大水过来的时候,码头边会漂来许多好东西。绿莹莹的丝瓜,金灿灿的香瓜,粉嘟嘟的茄子,连在藤棵上的半红半绿的西红柿,有一回甚至还有一对并蒂的葫芦。那对葫芦是淡黄色的,胖胖的肚子,细细的腰,脑袋上还顶着两片嫩生生的叶儿。为抢捞这对葫芦,我们姐弟三个同仇敌忾,差点儿跟方明亮打了起来。后来方明亮提出猜拳,锤子剪刀布,谁赢了就归谁。我们家推出最小的小水出阵,结果是三盘两胜,小水赢了。遗憾的是葫芦泡水泡得太厉害,拎回家后,没等晾干就烂了一个洞,只好扔掉。
围绕着水和水码头,我已经啰啰唆唆说了这么多,因为我觉得这一小片天地对我的童年生活实在很重要,我在水边出生,在水边长大,对于所有城镇和乡村的河流,有着天然的喜悦和亲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下面要说的这个故事,我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便诞生在河边的这个水码头。
她就是随大水漂来的狗儿。


漂来的狗儿
狗儿这个名字,听上去不那么雅致,似乎还有一点点侮辱人的意思。其实在我们小时候,身边叫狗儿猫儿羊儿的孩子很多。大人们故意要给自己的孩子取一个贱名,据说是名字越贱越好养活,阎王爷比较官僚,一听名字,以为就是个不值钱的畜生,就丢开不管,孩子也就顺顺当当地活下来了。
我们院里有个男孩,还是校长的儿子呢,比我大两岁,个子高高的,身板儿挺挺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长大了会做大事的模样,他在家里就被唤作小兔。那时候不时兴“青春偶像”的崇拜,要崇拜只能崇拜老头子,领袖人物,否则的话,小兔在学校里和我们院子里的地位肯定是至高无上的。
狗儿裹着一身红布衫,躺在一只上了桐油的木脚盆里,顺大水漂到我们那个码头上的时候,应该还没有满月,眼睛闭着,屎尿糊了满屁股满腿,小拳头塞在嘴巴里当奶头,吮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就是不哭,完全地听天由命。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们听大人说的。狗儿只比我大一岁,她闭了眼睛躺在脚盆里吮拳头的同时,说不定我还没有断奶,嘴巴里正吮着我妈的奶头。
那只上过桐油的木脚盆,一直搁在豁嘴婶婶家的床顶上,狗儿曾经很骄傲地搬下来给我看过。脚盆是椭圆形,长两尺,宽一尺,睡下不满月的狗儿差不多正好吧,我当时这么想。我还想,如果狗儿津津有味吮她的小拳头的时候,一个大浪突然打过来,把脚盆打翻,狗儿落进水中,现在会怎么样了呢?她会不会顺着大水一直漂到长江,而后漂到大海,成了海龙王宫殿里的小龙女呢?那就有趣了呀,那样的话,狗儿可以带我们到海底去玩,只要扔一颗夜明珠开路,海水便往两边哗哗地分开,一条金光灿灿的大路直通龙王宫,还有仙乐齐鸣,礼炮奏响,虾兵蟹将们翻着跟头逗我们玩……我的天呐,那简直比电影还要神奇啊!
狗儿听我说了这样一段美妙的设想之后,翻了翻眼睛,很不客气地指出我的谬误:“要是我成了小龙女,我才不会认识你,跟你玩。”
我有好半天都没有咽过气来。我不能不承认她说得对:如果她是小龙女,跟我这样平民的孩子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们不会成为好朋友。
说来说去,我还是应该感谢豁嘴婶婶,如果不是她当年收养了狗儿,我不会有这样一个童年的玩伴。
听大人说,发大水的那天早上,豁嘴婶婶本来是到河边看望她的慈姑地的。水已经淹到了赭红色的石头,慈姑地的上空缓缓地旋转着杂物碎草,尖尖的慈姑叶完全不见了踪影。豁嘴婶婶跺脚哀叹,心想今年慈姑的收成怕是指望不上了。豁嘴婶婶一屁股坐在赭红色的石头上,有一点儿要跟她的慈姑们同甘共苦的意思。这时候她看见顺水漂过来的一团杂草中,有一只木盆摇摇晃晃。豁嘴婶婶个头小,当时又是躬腰坐着的,目光差不多跟盆沿平齐,因此没有看见木盆里吮拳头的婴儿。她以为木盆是顺水漂过来的无数杂物中的一样,盘算着捞上来可以废物利用,最起码劈了当烧柴,煮熟一顿饭是够了。她就随手折断了码头边的一根桑树枝,欠起身子去够那只木盆。这时候她才发现木盆很有些分量,不那么听桑树枝的指挥,沉甸甸地打一个旋,别别扭扭地躲开了。豁嘴婶婶很生气,她一向就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她看见木盆不过来,一恼火,甩开鞋子就下了水,连下几个石阶,在身体差不多要飘起来的同时,一伸手抓住了盆沿。
豁嘴婶婶抓住盆沿之后才发现,脚盆里躺着一个穿红布衫的婴儿,她紧闭了眼睛,把一只小拳头塞在口中,吧唧吧唧吮得津津有味。
豁嘴婶婶当时就傻了,惊讶得不知所措。她的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抬头,往河对岸看,往河的上游下游看,然后再扭头往河岸看。她大概想看到那个放漂木盆的人,那个生下了孩子却又打算将孩子弃之不顾的人。可是她的视野所及处,乌云翻卷,大水茫茫,岸柳低俯,人迹全无。
这样的话,豁嘴婶婶就不可能在抓住了木盆之后又将木盆放开了。木盆里躺着的毕竟是一条生命,如此羸弱又如此无助的一条生命,放弃她是一件罪过,人不怪罪,老天爷也不能允许。豁嘴婶婶于是并不情愿地抓紧了木盆,一步一步地带着它往岸上走,踏上赭红色的石头,又把木盆拖上去,弯腰抱起来,滴答着一身的水往家里走。
这样,狗儿就成了豁嘴婶婶收养的孩子。豁嘴婶婶活到四十岁,头一回尝到了做一个母亲的滋味。
十来年里豁嘴婶婶是如何把狗儿养大的,应该可以说出不少的故事。可惜那时候我对为人父母的艰辛根本没有体会,在我的脑子里,孩子就是孩子,妈妈就是妈妈,孩子饿了就该找妈妈要饭吃,妈妈生气了就该把孩子打一顿,天经地义,像日出日落那样正常。
我们院里的孩子常常目睹豁嘴婶婶追着赶着打狗儿。一般说来,养母打孩子总要避着人的眼睛,怕说闲话,怕担恶名。豁嘴婶婶不管,她拿一根烧火的棍子,把狗儿赶得团团直转,嘴巴里气咻咻地骂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细听下来,其实总是豁嘴婶婶有理,因为她希望狗儿好好念书,念好了书,将来当个公家人,端铁饭碗,就不会像她这么窝窝囊囊过日子了。狗儿却不喜欢学校,三天两头逃课,考起试来,在班上的成绩总是倒着数。光倒数也罢了,狗儿还影响别人,在校园里袖着个手,晃荡着肩膀,一副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弄得一帮差生们个个拿她当神敬。班主任拿狗儿没有办法,告状告到她的家里。豁嘴婶婶教育她的绝招就是打,急红眼的时候能打得狗儿鼻青眼肿,皮开肉绽。
天长日久,狗儿练出了一副夺命狂奔的本领。只要看见豁嘴婶婶掂起门口的烧火棍,狗儿不管是正在吃饭也好,上着厕所也好,踢毽子跳房子也好,她浑身一个激灵,跟着像一条黏滑的飞鱼,哧溜一下子就跑开了,沿着河岸飞奔,或者爬上高高的柳树,死活不肯下来,或者干脆扑进河水,三下两下游到对岸,让豁嘴婶婶站在码头上呼哧呼哧喘气瞪眼。
这时候,如果我们大院的后门恰巧开着,狗儿逃命的首选目标就是我们家。她奔上台阶,用肩膀顶开沉重的门扇,穿过几户人家合用的厅堂,不声不响地站在我们家的饭桌边,低眉垂眼,一副羞愧不已的样子。我们一齐停了筷子,满怀同情地看着她。我妈会慢悠悠地问一声:“又挨打了?”而后叹口气,站起身,去给她拿一副碗筷,盛了饭菜给她吃。她从来都不推辞,一屁股坐下,接过碗筷,埋头扒饭,神态自若,片刻之间羞愧的模样已经无影无踪。
我弟弟小山因此而愤愤不平,认为狗儿专挑吃饭的时候往我们家里逃,就是个没脸没皮蹭白食的家伙。以后只要狗儿一端饭碗,他就放下自己的碗筷,离开桌子,表示抗议。为这事他被我妈揪过耳朵,我妈把他的耳朵揪出半根筷子那么长,强迫他回到饭桌上。小山也是条宁死不屈的汉子,他踮着脚,歪着头,两只手拼命去护他的耳朵,脚底板就是不肯朝饭桌边挪一步。最后的结果,还是我妈手下留情,总不能真把小山的耳朵拧豁了吧?豁了耳朵还要花钱缝,太不合算。当然我妈也不能轻易投降,她总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她拿出当老师的看家本领,嗓门提高八度,大叫一声:“不吃饭的人要洗碗!”小山犟着脖子回一句:“洗碗就洗碗!”他宁肯洗碗也不屈服。
一般说来,豁嘴婶婶看见狗儿进了我家,就不再穷追不放。毕竟她还算明白事理,知道闯进别人家中打孩子太过野蛮。再说,她一向对我妈尊崇有加,认为我妈是个有知识的人,我们家的孩子个个规矩,无论学习还是品行,让外人挑不出错来。潜意识里她希望狗儿多往我们家跑,好接受一些优良的教育和熏陶。
我妈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豁嘴婶婶的心思。这样,她对狗儿也就有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每回饭后,由我或者由小山把饭碗拎到河边洗涮干净,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做功课。我,小山,小水,狗儿,四个人各据饭桌的一面。我们姐弟都有学校的功课要做,狗儿没有,她是空着两手从家里匆匆逃过来的,不可能记着把她的书包带上。我妈就临时给狗儿布置作业:一篇作文,两页生字,几个造句,什么什么的。布置完了,她回到里屋做她自己的事情。她担任初三年级的班主任,要家访,要备课,还要改作文,看周记,忙得很。
我们姐弟的作业态度都不错。当然,态度不好的话,过不了我妈这一关。书本一翻开,笔一抓起来,大家埋头就写,屋子里只听到嚓嚓嚓的写字声,还有患鼻炎的小水吭哧吭哧吸鼻子的声音。等我写完一页纸,抬起头,才发现狗儿的面前还是一张白纸,她两手插在口袋里,两条腿抬起来,膝盖顶住桌边,把椅子顶得往后翘过去,像坐摇椅那般的悠闲,漫不经心地看着我们三个人埋头苦干。
我用铅笔捅捅她的胳膊,小声催促她:“你快写呀!”
她朝我翻一翻眼皮,故作茫然:“写什么?”
我说:“写我妈布置的作业。”
她撇一撇嘴:“她是你妈,又不是我妈。”
我心里很着急,既怕我妈一会儿过来检查的时候要发火,又真心地希望狗儿做一个学习勤奋的好学生。如果不是惧怕我妈的眼睛尖,能够认出我的笔迹,我真要拿过狗儿的本子帮她写上字。
我求她:“狗儿,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你要是不会……”
她猛地站起来:“谁不会?”她一脸傲然:“谁说我不会?我就是不愿意写!念书有什么用?像你爸那样,被人涂了墨汁游街?”
我真想不到她还记着我爸游街的事。那是在“文革”开始的一年,县里很多的干部都被学生们揪出去批斗和示众。我爸因为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就被人拿墨汁涂黑了双手,脖颈后还插一根道具样的大毛笔,胸口的牌子写上“走资派的黑爪牙、小爬虫”,在闹市口来来回回走了一趟。这事在我们家里是从来不提的,怕我爸回想起来伤心。
我赶紧跳起来捂她的嘴,又心惊胆战地往里边屋里看。我爸我妈的耳朵尖着呢。
她一甩头,鄙夷地躲开了我的手,说:“干什么?别人做得,我说不得?”
我轻轻地跺着脚,真的要急昏过去。
她忽然噗的一声笑:“我逗你呢!你看你这个样子。”
说完,她推开椅子,把我妈拿给她的本子折起来,揣进口袋,回转身,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扬长而去。
我妈听到动静追出来,望着饭桌上空出来的一面,沉吟很久,厉声呵斥我们三个:“做作业!不许学她的样!”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身不由己地要跟狗儿好。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恣意和野性的东西,始终吸引着我,让我感觉到新鲜和兴奋,感觉在我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可以探索的天地。很多时候,我一步不落地紧紧跟随她,就像饥饿的苍蝇怎么都不肯离开肉。
平心静气地说,狗儿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这一点,有时候连我妈都不得不承认。比如那段时间,女孩子当中时兴用玻璃丝编喇叭花。别人教了我,我回家辛辛苦苦练了几天,会了,能把五个花瓣编得大小一致、平整妥帖了。我赶快找上门去教狗儿。结果第二天狗儿拿给我看的那朵花,非但精致漂亮,而且掺和了两种颜色:花心是嫩黄色的,花瓣边沿是橘黄色的,娇媚得让人爱不释手。我妈手心里托着这朵花,感慨不已地说:“狗儿这孩子,聪明得有点邪啊!”
且慢,狗儿不但会完善一种技艺,她还会把这种技艺加以发扬和光大。学会了用玻璃丝编喇叭花,我们只满足于怎样把花编得完美周正,她却继续前进,在喇叭花的基础上开发出了一系列玻璃丝编制的作品:绿色身体、有两粒黑色眼睛的青蛙;雪白的红眼睛小兔子;拖着长长尾巴的火红色金鱼……甚至她还对喇叭花本身加以改进:花托安上了三片绿叶,花朵做出了“并蒂莲”的形式,有时候还把五六朵花串联到一根花茎上,每朵只比指甲盖略大一点,可爱得像一串精美风铃。
编这些小玩意儿需要玻璃丝,玻璃丝要花钱买,挺贵,一分钱只能买到一尺,还是最普通的那种。特殊粗细的,或者空心的,或者带花纹的,要付双倍价钱。狗儿没钱买玻璃丝,就借我的存货用,然后在学校里兜售她的作品,卖出去的钱再买回更多玻璃丝。到整个游戏结束的时候,她居然发了一笔小财,口袋里有了几张一块钱的票子。
我们院子里有个老头儿,是林小妹的爷爷,七老八十了,眼皮已经耷拉得像门帘,嘴巴瘪成一条线,满脸褐色的老人斑,猛一看上去,那张脸活像梅雨天闷了太久、长满霉点的一张皱巴巴的皮。他腿脚不灵便,又怕冷,除了盛夏大伏天,其余时候都是坐在南墙根下晒着太阳。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却改不了一个臭毛病:对年轻女孩子特别感兴趣。用小妹哥哥的话说:院子里飞过一只麻雀,老头儿都能看出来是公是母。有一回我和小妹、狗儿在院子里跳房子,他缩在墙根下眯着眼睛朝我们看,看着看着招手让狗儿过去。
“你来,你来。”他嚅着没牙的嘴巴,喉咙里咝咝作响,眼皮下面有两道贼亮亮的光。
狗儿那时候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脑门上,脸颊红得像西红柿,嘴巴里呼呼地喷热气,一心一意要顺利跳完这一盘,赢了我和小妹。她对林家老头的态度很不耐烦,斜着眼睛呵斥他:“去去去。”
老头儿一点不生气,笑嘻嘻地招着手:“姑娘你过来,我有一句好话要对你说。”
狗儿的好奇心上来了,把跳房子用的瓦片暂时踢到一边去,用食指刮掉脑门上的汗,不很情愿地走到南墙根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毫不怜惜地欺负着眼前的垂老之人。
老头子也怪,任狗儿百般欺负,他一点也不生气,相反笑得更有趣,连嘴巴里粉白粉白的牙床啊,上颚啊,舌头啊这些零碎玩意儿都露出来了。
“你把手伸过来,我看看。”他热切地指点狗儿。
狗儿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回头看了我一眼,迟迟疑疑地伸出一只手。
林家老头一把抓住那只手,哆哆嗦嗦地举到眼面前。老头子的手瘦长干枯,青筋毕露,手指弯曲着,活像瘦鸡爪。狗儿的手却是白得透明,手指纤细,指甲盖粉红圆润,要是洗掉嵌在指甲里的陈年泥巴,那手就活脱脱是电影里资本家小姐的手了。
林家老头捧住狗儿的手,发现稀世珍宝一样地震惊和激动,低着头,睁大着眼睛,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看,瘪瘪的嘴巴都跟着哆嗦起来:“看看这双手啊,玉葱儿一样的手啊,美人胚子才配有这样好的手。姑娘你要是生在满清时候,你就是贵妃娘娘的命,你可惜了,可惜了。”他摇头咂嘴,叹惋不已。
狗儿皱起眉头,懵懵懂懂问:“贵妃娘娘是什么人?”
老头子满脸肃敬地答:“贵妃娘娘嘛,差不多就是皇后了。皇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百鸟群里的凤凰,百花丛中的牡丹,万千女人当中的极品!”
老头子这么一解释,我们就都明白了。明白了之后我们就感到惊讶,想不出来这样的好运怎么会落到狗儿头上。狗儿从老头手里用劲抽回自己的手,摊着,满脸好奇地看,还举起来,迎着阳光照一照。她薄薄的手掌在阳光中变成一种透明的嫩红,像蒸熟的金华火腿片的那种颜色。她的手指不光尖细,而且柔软,手背绷直的时候,根根手指都往后面挺翘得厉害,成一个反方向的弧形,如果要打一个比方,有点像芭蕾舞演员往后踢腿时候的优美身姿。
我和小妹赶快低头看自己的手。跟狗儿相比,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是胖乎乎的,指头短,指尖圆得像一颗和尚脑袋,手背有浅浅的梅花坑。小妹的手尤其好笑,她的每一个指尖都微微地弯曲着,怎么努力都不能够伸得挺直,看上去就像十个昂起来的蛇头。我们互相对视,沮丧地发现,原来人和人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不同的,仅仅是一双手,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就有这么多的差别!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玩跳房子。狗儿好像有了什么心思,她离开我们回家的时候,头一次没有撒开脚丫子奔跑,而是踮着脚尖,挟着胳膊,一步一步,走得像一个大家闺秀。
狗儿第二天再到我们院子里来,从上到下完全地换了一个装束,神态也显得忸怩。比如说吧,从前她的头发很少会梳理整齐,也可能成年累月都洗不到一次,头发结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在头顶上乱糟糟地篷着,天气暖和的日子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沤溲味。有段时间甚至还生了头虱,有事没事就见她两只胳膊举着,使劲抓头,抓出嚓嚓的声音,让人听着齿缝发冷。有一回她坐在我家饭桌边,就这么抓着抓着,一只灰白色的头虱居然被她抓掉下来,落到桌面上,身子一耸试图逃窜。我妈眼疾手快,一指头摁上去,啪的一声轻响,弄死了那个小东西。以我妈的心思,当时就想下禁绝令,禁止她到我家里来,以免把头虱传播开。后来终于没开口,是因为我妈不敢。那时候瞧不起贫穷人家的孩子是要被当作罪状来批判的。而头虱正是贫穷的标志之一。我妈最终的办法是为狗儿询医问药,找到了民间治头虱的偏方,按住狗儿的头,在她杀猪般地鬼叫声中,把她一头乱发剪到最短,而后涂上满头的药,总算把那些小东西统统杀灭。那以后不久,狗儿的头发又开始疯长,正合了古诗中的那句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妈拿那些味道浓烈、盘缠板结的“烦恼丝”毫无办法。所以,那天当狗儿站在我们面前,顶着一头洗过的清亮亮黑乌乌的头发,发辫编得整整齐齐,辫梢处系着空心玻璃丝的蝴蝶结,发丝下飘出若有若无的香皂味的时候,可以想象出来我们有多么惊奇。
还有更叫人惊得掉眼珠子的呢。狗儿的脸同样用香皂认真洗过,连耳朵后面长年的污垢都消失无踪,一张脸白得发亮,比菜场上浸在水里的豆腐还要娇嫩。我们都没有想到狗儿原来是这么一个皮肤白皙、眉眼俊俏的女孩。但是她画蛇添足地把嘴唇染上了红,是那种很俗气的朱红,我估计她是用过年写对联剩下的红纸边边染的。嘴唇之外,脸颊和眼皮也是红色。脸颊的红没有晕开,像两团滚圆的红膏药。眼皮上的红却是污糟糟的,漾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媚态和春意。还有她的玉葱儿般的十根手指,那些圆润的粉红色指甲原本多么漂亮,她偏觉得不够醒目,又用红纸包着上了一层颜色。于是那双手就不知道怎么放置才好了,十根指头朝外扎撒着,走路的时候手臂都不敢动,像木偶人。
我妈正坐在桌边缝一颗纽扣,猛抬头,看见狗儿这副鬼里鬼气的样子,愣住了,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有合上。她的脑子里一定在飞快地转着弯儿,要把从前的那个邋遢丫头和眼面前的这个妖精般的女孩联系起来。而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脸上的线条慢慢绷紧,并且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推她的眼镜。以我的经验,我知道这是她将要发火的先兆。每次她要把我们长篇大论地教训一通的时候,总记得先把她的眼镜安置牢固。
我妈言语简洁地问狗儿:“从哪儿学来的?”
狗儿嘻嘻哈哈:“电影里啊,画片儿上啊。”
“你去,拿面镜子给她。”我妈扭头吩咐我。
我赶快跑到门口,摘下挂在洗脸盆架子上的一面小圆镜子,递到狗儿手上。
狗儿一点儿没有察觉悄悄朝她走近的危险,手臂伸直,把镜子举起来,在脸上东照西照,嘻嘻地笑着,满意到了陶醉的样子。
我妈再忍不住了,突然地一声大喝:“像个妓女!”
狗儿没有听清,或者说她没有听懂,她垂下拿镜子的手,莫名其妙地问我:“什么呀?”
我蹭到她身后,小声回答:“我妈说你像妓女。”
狗儿越发糊涂:“妓女?什么是妓女?”
我偷眼瞥着我妈的脸色,感觉自己对这个名词也是似懂非懂。我就笼统而含糊地告诉狗儿:“反正,是那种不好的女人吧?”
狗儿盘根究底:“怎么个不好?”
我支支吾吾:“大概……好像……专门打扮漂亮了勾引男人。”
狗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在我们年少的时候,“勾引男人”是一件极为可耻的事,会被人吐唾沫,捆绑殴打,脖子上挂一双破鞋游街,还要像瘟疫病人一样被大家隔离。狗儿再无知,这种事情还是懂得的,所以她当时的神色非常愤怒,嘴巴紧闭着,眼睛斜斜地看着我妈,眼睛里聚着一团很怨毒的叫人害怕的光。
我妈倒是一点不在乎狗儿的反应。也许她当了多年老师,习惯了把我们都当作她的学生对待,习惯了教育和训导。我妈扬一扬下巴,神色如常地命令狗儿:“回去,把你脸上手上的脏东西擦了。”
狗儿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赌气把手里的镜子扔到脸盆里。好在脸盆盛了水,镜子是飘着沉下去的,否则准会摔成碎片。
我从来没有见到狗儿敢对我妈耍这种态度。还有她眼睛里那种怨毒的神气,也是我从来没有发现过的。我心里怦怦地跳着,依稀觉得事情不那么对劲,我妈肯定在无意中种下了一点仇恨。我妈这个人,心直口快,疾恶如仇,时不时地总是会得罪一些人,起码是让人心里不那么舒服。
傍晚,我借着到水码头刷洗鞋子的机会,溜到狗儿家,看看她的反应。
豁嘴婶婶在沿河的一块狭长菜地里种蚕豆。菜地是刚翻过的,土块碾得跟玉米粉一样地碎,还上了粪肥,随风飘散开淡淡的酸臭味。豁嘴婶婶腰间扎着一方蓝花布围裙,裙子的下角掖上去,打了一个结,里面兜着蚕豆种。她吃力地弯着腰,右手的小铁锹把泥土挖开一个洞,左手就伸到围裙里,抓出三两粒蚕豆,灌进洞中,再用铁锹把土盖上,顺便拍紧。她的那双手像老树根那样粗糙,指甲都磨得秃了,成了一疙瘩死肉。每一次她直起腰来喘气的时候,豁嘴巴都张得老大,成一个黑乎乎的洞,好像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往肺里吸进更多的氧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可怜豁嘴婶婶了。我对她如此艰辛地劳作感到于心不忍。
狗儿懒懒散散地,斜靠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养母种地。她嘴巴里吮着一根萝卜干,小口小口地嚼着,嚼出一股很不好闻的臭脚丫子味。她的脸和手倒是洗过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原来她还是接受了我妈的批评。我发现狗儿把自己收拾整齐以后的确很好看,她的皮肤白嫩,眉眼细长如画,鼻梁端端正正,薄嘴唇透着淡淡的哀怨,加上一个尖俏的下巴,很像画书上的古代美女。
我扯扯她的衣角说:“别生气了,我妈肯定是为你好的。”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我,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话:“我真的是贵妃娘娘的命吗?”
“别相信那个老封建的话。”我提醒她,“皇帝老早就打倒了,现在是新社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根本不可能有贵妃娘娘。”
“但是人的命总是不能够变的,对不对?说不定我爷爷和老爷爷的辈上就是个贵人呢?”
我想了想,比较委婉地说:“幸亏你做了豁嘴婶婶的女儿。要是你真有个贵人爷爷,你就是黑五类了,是地主资本家的兔崽子了,连红小兵都当不上。”
她抬头望望暮色中弓腰曲背种蚕豆的豁嘴婶婶,又挑起眉毛看了看我,斩钉截铁回答了几个字:“我宁可当兔崽子。”
我当时心里很惊奇。在我的脑子里,有一个劳动人民的出身是极其光荣的,我自己做梦都想改变我的血统和出身。可是狗儿居然对这样的光荣不屑一顾!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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