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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抗战时期,东南工业专科学校(简称“东工”)由南京迁校少城,再迁重庆,在此途中,少城小学教师温漱玉与东工校长游慎敏曲折相爱;护卫陪都的空军王牌飞行员符坚赢得军服厂剪裁师杜芊的芳心。两对恋人在抗日救亡运动中历经坎坷终成眷属,但结局悲惨。数十年后,他们的晚辈秀云在由台湾回渝寻根时,与重庆姑娘刘莺相爱。作品还以生动、细腻的笔触,描述、刻画了战时重庆生活各个方面,及川东南一带的民俗风情和自然风光。
作品的叙事跨越了数十年,故事情节层层递进,悬念迭起,人物各具风采和魅力,留给读者对时代与命运的悲悯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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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吴传之,男,汉族,1947年生于重庆市区七星岗。重庆市作协会员。1965年下乡到四川西昌县经久公社当知青,1972年返城教书,2007年从重庆市南岸区教师进修学校退休。
著有古诗专著《中国古代诗艺综观》,长篇小说《泣红传》、《石头记》。对于《泣红传》,文学史家有“一尊石像,《泣红传》沉入大地,同时,诗意飞升”之评价(见郭小东《中国知青文学史稿》,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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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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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长松岭这地方,寂寞了许多年。它残留的松柏,大都杈桠虬结、半边干枯、针叶萎缩作一堆,樵夫都提不起胃口。也有几株因地角倾圮,成为悬崖,远离了斧斤,细细瘦瘦,郁郁葱葱,指向天空。长年累月老鹰在断崖绿云育雏,黄花在顽石老藤自怜。白云经停,蓝天如盖。月枕风拂,冷径残碑。虽然非林非园,不山不丘,晓得历史的人来此逗留一会,便会觉得它气与天接,高与云平。
这天,刘莺和秀云走到这里来了。
姑娘小伙两天前相逢在一个旅游景区。秀云是台湾的育蝶人,当时,他对刘莺说一路上总有几只蝴蝶跟随你,别人都不奇怪,以为你头发上有什么香水,我晓得这和香水没关系。其中我还看见了稀罕的虎斑蝶、优酷粉蝶、红歌星蝶,恭喜你!刘莺姑娘只露个抿笑。
他俩后来便坐在一山麓小亭里说话。秀云说起一同来大陆的爷爷吴子宇,讥笑爷爷真是个无事忙,他这几年在海峡两岸穿梭来往,为过去的母校招魂。姑娘对此无甚兴趣,听着而已。
秀云又说爷爷可能是为母校招魂的事有眉目了,无事忙又有了新课题,要给他寻找爷爷。姑娘多少觉得新鲜,便问:“呃,这是怎么回事?”
“爷爷说我还另有一个亲生爷爷,很可能是当年抗日战争时的空军,名叫赵芸——不是常山赵子龙那个赵云,是草头的芸。”“嘻,抗日战争……空军……”“哈哈,遥远吧?”“也不算。那你的亲爷爷,他……”“牺牲了吧?其实关键是奶奶,战争中,奶奶下落不明,爸爸便成了孤儿,当时才两个月。我爸现在还在军队,所以提起往事,他总是一声不吭。呃,我爸叫吴鹰,我叫秀云,我奶奶叫杜芊。”
“嘻,连奶奶都介绍。”刘莺笑时轻轻眨动眼皮,这已令秀云中了几次魔,觉得她眼睛像对袖珍的荧光凤蝶,会翩翩飞动。
“因为奶奶才是关键。据说我的很多方面,如兴趣爱好这些,都是奶奶遗传。”“长得也像奶奶?”“唉,就是长得不像。奶奶别号叫七仙女,你可想而知!这不光说她的外貌——慢慢再给你讲。”
“慢慢再给我讲……”姑娘脸上挂着逗弄的笑容,“我呀,家有奥秘,我一定要去寻根究底,别个想还没有呢!还坐在这里闲扯……像时间不值钱!”“哈,你是说,我该丢下正事……”“正事不正事,正事做得再好,一个根都没有的人,吹过一阵风,天上一朵云,飘起的……”“哈,你说完!”“成不了大器。”“嗯,你不简单哪,说的话!”“简单不简单,就该听爷爷的!”“好,听你的!”秀云手一拍膝盖。“别乱说呀,我不够格当谁的爷爷!”姑娘眉尖儿蹙起,可话音落下后,又别过脸去“咯咯咯”笑起来。然后,像对自己骤雨般的笑感到不好意思,站起来要走。
秀云抢前两步:“我想约你……我们一起走!”这句话从他遇见姑娘,就在喉咙左冲右突,一旦撤去防守,顺口就出来了。
姑娘在听他说“恭喜你”,并看他一眼后,就在等这句话。可是,这人何人?她心里虽有七分喜,又还带三分忧。现在她有了主见:“哼,我晓得你想约的,是过去那个叫杜芊的女孩子。你把我当成了那个女孩子!”“鬼灵精,你能看透我的心!”“乱说!我呀,就是耍心重,想走遍所有好耍的地方。可是又怕累,歇歇走走,就像只蝴蝶。我从你说的,猜得到杜芊也像。”
两天后,姑娘便带秀云来到长松岭这个寂寞荒芜的地方。
没有路,他们只在野草乱石中走。忽然来一股风,于深草中吹出块碑状物。拨草一看,石上刻“空军坟”三个字。秀云十分惊讶,扭头看刘莺一眼。刘莺边揩着脸上汗珠,冲他一笑,还做个怪相。
他俩分头继续在荆棘草莽中搜寻。秀云找到两块碑石,可用指头一点点抠出字看,都没有“赵”字。忽听刘莺在叫他:“喂,你来看!”他遂奔过去。此前刘莺一点点在拖开一大堆荆棘,她如此执着,因为她从一个偶然的角度,看见在枝叶缝隙的深处像有块碑,怦然心动,她就锲而不舍将这些缠绕紧密绞结如蚕茧的藤蔓扯开,手指都刺破出血了,终于露出约有两尺高一段碑石,因为糊着青苔和泥土一个字也看不见。秀云跑过来将青苔泥土剥开,露出残字:上面一个字,左边剩一竖,右边一个寸,这大约是个“付”。字形太扁,还该有个字头。下面一个字,亦是上下结构,能辨识清楚的,上部右边是个“又”、下边是个“土”。他俩都难掩脸上的失望。
秀云站起对墓碑鞠躬说:“惊动了,真对不起!”蹲下将碑的四周收拾干净。抬头不见刘莺,便叫了一声。远远传来她的回答:“哦,就来——”秀云笑笑,原地站着。
刘莺来了,捧着件插花:一簇翠绿的松针上绽放着几朵玉兰、孔雀花干花,还有几朵这里的野花。中央伸出几条银白色的干枝,像火焰,像缎带,又像手指,飘飘袅袅指向天空。篮子是现用枝条编的。她将插花摆在碑前。
“咦,”秀云叫道,“真好看,又有韵律,你的手好巧哇!不过,这干花、干枝从哪里来的?包里随时带着的?”
“插花都有名字,”她笑道,“你取个名字。”
“天堂。”秀云不假思索道。
2
吴子宇偎着嘉陵江石门大桥的栏杆,享受江风的吹拂。江心那两只逆游的巨龟石还在。这两只巨龟石原是江上风景,江上奇观,如今它们恰好做成了大桥的桥墩。中国自古就有用活龟来垫柱脚的传统呢,这两块江心石状若巨龟,真应了它们的宿命。它们在江心快活自在了千万年,如今被人利用,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人们再也看不见它们在江心自由冲浪的情景了。
这里旧名石门坎,“门”指的就是那两只巨龟石。也许正是这两只冲浪的巨龟石吸引了游慎敏校长,他才选中了这里,在这里建设东南工业专科学校的新家。
吴子宇还看得见两只巨龟在江心畅游。他眼中的沙滩洁白又柔软,同学们赤脚在沙滩上奔来奔去,踢球、晒太阳、游泳。还有人在沙滩上挖洞,把偷来的青香蕉埋进滚热的沙洞,但等他过两天再来香蕉就无影无踪了,好沮丧……他想着这些不禁笑了。过去这里有好多芭蕉园和香蕉园,他遂放眼望了学校那片芭蕉园,但那里现在已变成灰扑扑的建筑群。而河滩正在挖沙,满目疮痍。当年,校园被密密层层的芭蕉林包围着,那涌动的绿浪与白沙滩相映成趣,而且在视觉中与远处歌乐山上的松涛连成一片。
他不禁挠了挠自己变得光秃的头顶,觉得绿色稀少的校园故址就像人老了一样。
江上往来着张张白帆。那时汽船少见,往来的尽是白帆。运输当然是轮船好,但要说赏玩和观景,那还是要帆船才有诗情画意。上水船全靠赤膊的纤夫们,在他们的号子声中行驶。而同学们每日都和着纤夫的号子在读书,每日都被纤夫瘦削筋强的体型感动着。有的同学一遇机会还脱鞋下水、挽起纤绳,在这帮腰弯得像虾子的人群中添几只虾子,就差没打赤膊。
假日里,巨龟石总是托着一群青年学生,在冲浪,它背上的学生在忙着野炊。学生有的从江心取水,有的在钓鱼,有的在和船工喊话,说要买鱼。有时双方还隔着急流说些粗话和笑话——当然,要没有女生,另外还要方博士不在场。方博士和女生通常是同来同往的。方博士一般不会来嬉水,但是有女生去请他,说她们想玩又怕危险,那么他只要不是太忙,是一定会欣然前往的,这是他的绅士风度。
方博士是东工精神的重要推动者,对东工,除游校长外他最有影响力。方博士高高的个儿,方正的脸膛,白净面皮,讲一口标准的国语。学生们对他都敬畏三分,各种场合只要他威严的目光一扫,闹哄哄的人群立刻鸦雀无声。可他比学生又大不了多少,故在带领学生郊游时,他可以完全抛开师道尊严,就像个娃儿头。像此时吧,吴子宇偎在大桥栏杆上,还看得见方博士穿件短袖衬衣,长裤裤脚卷起,正和学生们在沙滩踢球,被沙子弄成了花脸;看见他离开前在江边洗脸之后还要用打湿了水的手指将头发梳理整齐……
噢,那里,鳞次栉比的楼房和工厂,曾是荒凉的而又苍翠的,静寂的而又火热的呀!片片的农田,片片的树林、香蕉林,还有片片的荒坡。石砌的东南工业专科学校校门质朴厚重。吴子宇籍贯少城,说来有趣,在抗日战争时期,东工迁渝的大队人马尚未到达时,这个高小才毕业的放牛娃就已在这处新校门走进走出了。若以对母校的感情排序,吴子宇一定排东工学生中的前列。而这一切——情感与经历——又源于他的小学老师温漱玉。他揣着一颗在农家孩子中算得上细腻的心,目睹了温老师与东工游校长的相识与相爱。
吴子宇上高小时,班主任温漱玉还是个少女。抗战开始,东南工业专科学校从南京溯江而上,在少城暂时扎下营盘,谁料得到,它在吴子宇心里就永久扎下了营盘。后来东工和温老师都走了,到重庆去了,吴子宇也偷偷跟到了重庆。他在重庆当报童,当小工。后来他又回少城读到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在少城已经相当于秀才,可以在乡下教初小或进城谋一份像样的工作了。但他还一心一意要读东工。衰败的家景使一家人已经好久没有笑模样了,瘦骨嶙峋的父亲躺在竹凉椅上抽水烟。他对儿子说道:“儿啊,爹没有钱供你再念书了,你念书就念到这里了吧!”
可他对父亲道:“爹,如今家里的景况不好,两个妹妹又小,按理我该去找一份事情做,或者就回家种田吧,来挑起家庭的担子。可是,我如果读得更高一点,那对家庭对国家都更有益呀。至于念书的钱,也有不收费的学校。”
“啊,有不收费的学校?”“东工呀!东工是五年制专科,招初中生。而且是公费,不要家里一个钱。另外,还有师范也是公费。爹,我想去考东工!只是爹你的身体……”
他紧张地等着父亲的回答。他未料到的是,父亲不仅点头应允了,而且在他枯瘦的脸上浮起慈祥的、欣慰的笑容。因为父亲的这个笑容,所以在两年之后,以及在这五十年之后,当他跪在父亲的坟前时,他并不特别的难受和特别的后悔。在他读东工的头年里父亲就去世了,他未能尽孝和奔丧。
他千里奔波到重庆去报考了东工。出考场时他碰见了游校长,羞于自己在考生中显得很寒酸,且自我感觉题做得不好,便赶紧低下了头,要快步走过去。但游校长将他喊住了,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为了保险还去考了一所师范学校,遂回家里苦等消息。
师范学校先于东工发榜,他名落孙山。众所周知,东工对成绩的要求高于师范,他已经灰心了。但仍有那么一线希望吧?所以东工没发榜他就不愿出去找事情做。
这天他在自家田里薅秧,因有几个初中同学来了,他从田里上来,带着两脚的泥水,就和同学在路边的大黄葛树下说话。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只有知了的叫声一片,吵得人直想捂住耳朵。他说起重庆的学校只有东工还未发榜,而英语和数学自认都只能得六十几分,根本无希望了呢。正在叹息之时,有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坐一乘滑竿到了,就在大黄葛树边停下滑竿歇气。她见这几个小男生垂头丧气的样儿,就细心听他们说话。因听见吴子宇在说考东工,她便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哎,正巧,这是我刚离重庆时买的一张报纸,上面登了东工发榜的名单,你拿去看吧!”
她起身揭起了垫在石头上的报纸。吴子宇慢吞吞地走过去,一脸无所谓的神气,榜上无名的坏消息,倒不如不看。报纸在他手里有些抖,当他看见自己大名列在航空机械科的倒数第二名时,他竟哭了!这姑娘和那几个同学相顾讶然,想起范进中举的故事,怕他会疯。当他拭着泪跑回家时几个同学连那姑娘都跟在他后面。及至他在父亲面前破涕为笑时,及至他母亲笑眯眯地为大家煮荷包蛋吃时,大家才跟着笑了。
那姑娘爱笑,从少城嫁到别处,五十年后已满头银丝了。吴子宇还打听到了地址去看她,她说起当年吴子宇“中举”的情景,还一说一个笑。又追问他为何师范落榜却考上了东工?这问题吴子宇想了五十年却依旧答不上来。游校长治校严格不徇私情是出了名的,吴子宇不愿对任何人说出他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游校长在录取他时破了一次例。那么游校长为什么要对他破例?是游校长被他眷恋着东工的深情感动了,还是温老师给游校长写了信的?对此他至今没有问过温老师,而且他永远也不会问。
第二章
5
少城紧偎着长江。20世纪初,做生意的外国人在此建了码头、仓库,使少城有了现代气息。但它的街道还是风貌依旧:青石铺的路面,门窗上雕了花的木板房屋,侧看像一群白鹤站立的风火墙。两边伸出的房檐,将街道遮成了一线天。这样赶街的没有风雨之忧,可店铺货架在顾客眼中昏昏然,一到半下午就需点桐油灯照亮。抗日战争开始之后,中国军队虽然顽强抵抗,仍节节败退,许多学校和工厂内迁,东南工业专科学校也从南京迁到这里,暂时扎下了营盘。少城热闹起来了。
少城真小,“一家开酒馆,满城闻到香”。城虽小,四门还是不可少的——
北门临江,这里有露天的集市,卖杂货的、卖土特产的、卖粮食蔬菜的,均在此吆喝。此地的竹编特别有名,其中大量是凉席,有宽的、窄的,青的、黄的,精致的、毛糙的各种。其中最毛糙的用作晒席和屯粮用,最精致的薄得像绢纸,可以叠成书本大小。其花样又有一色的、编花的、着彩的等等。还有竹篮、竹篓、竹匣、竹椅、竹编的玩具等,形形色色,美不胜收。少城上游的重庆和下游的武汉、长沙、南京都是长江上的火炉,凉席是最佳的用品或礼品,上下行的旅客都要来此一游,卷“席”而去。
少城狭长,居民打趣南北两门的距离,说人在南门摔了个跟斗,爬起来走到北门去捡帽子。
出南城门迎面是素女山,这里危岩层层叠翠,林木遮天蔽日,正是李白诗“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所描绘的画面。素女山上有素女峰,陡峭而婀娜,像云髻高耸的少女。峰侧有一石穴及一座青石坛,是素女房。旁有一深圆的石潭,中有碧水,是素女的洗头盆。少城人说,素女遇明月夜即出于坛上,独坐吹箫。她背后圆月高悬,身边卧着一只白虎。故风清月朗之夜,城里有股异香;通街鸦雀无声,家家都在聆听那如思如慕的箫声呢!
问素女是谁?她是黄帝之妃,雅好音乐歌舞,还通晓阴阳之道,见之于《楚辞》、《山海经》和《列仙传》等典籍。可后来,由于国人荒淫的癖好,竟将这位排名仅次于女娲的神女演变成了淫荡女神。但少城人除了茶肆酒楼中的狎邪之徒,都讳言于此,素女还是少城的骄傲与明星。
西门本无可述,因其朝向的地域狭窄,地方贫瘠,此门自古以来很凋敝。但少城的现代化竟发祥于此。洋人看起了这块贫瘠之处——也可能是地方官员只“批给”了此处——在此修了码头、教堂、洋楼等。后来轮船公司也在此建设,沿江还开了几家小型的工厂作坊。不多的教民聚集这里听洋传教士布道。连取代桐油灯的洋油灯也先从这里开始,然后才逐渐照亮了城里。
东门外任随跑马。这里有小块平坝和低矮的丘陵,遍布明晃晃的水田和绿油油的庄稼地,阡陌纵横,村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少城的血液营养,要靠东门外输入,而少城的烟馆茶肆戏台以及城门口的告示栏,却是乡民们的精神寄托呢。
少城开办新式学校的历史很短。这里只有两所高小,一所在城内;另一所在东门外,出城约三五里地,南山脚下名叫“一碗水”的地方,校名就叫一碗水小学。离这所小学的校门口不远,路旁石壁上有个面盆大的石窝儿,里面终年盛有甜津津的山泉水。也不知是远古凿成的还是天然生成的?专为路人解渴呢。一碗水平常日子若无人问津,水要溢出来;干旱时即使赤日炎炎,数月不雨,它还是明晃晃的一碗水,不减也不溢。一碗水小学离江虽远,但是位置高,能看见滔滔的江水。少城通外界的陆路,需翻越大山,进山或走那“云傍马头生”的南门,那条路很陡险,或经一碗水。
距离一碗水小学东北方二三里,有座大庙,东南工业专科学校就以它作为临时校址。在吴子宇读高小那年,随校西迁到达这里的师生有几百人。噢,那时候由下江内迁的机构、工厂、学校真多啊!它们都在少城人的眼皮下溜走了。而留下来的,和少城共度一段患难珍贵时光、还留下了段段佳话缕缕恋情的,就是这所东南工业专科学校。
国立东南工业专科学校被简称为“东工”。当时一般的大学都是省立,只有中央大学等几所大学才是国立。东工由中央国立,凸显国家对该校的重视,亦即对培养工业专门人才的重视。
一碗水小学挨着东工这个“大哥哥”,品貌见识也像长了好几岁。
一碗水小学的温漱玉老师,当年也才十几岁。她的一张脸儿像白玉,一对眸子像墨玉,讲话的声音珠圆玉润,站在讲台上亭亭玉立。有天有个学生,忽然开口叫她素女。她一愣,以为是叫的“漱玉”,听清了之后她笑着问他:“你怎么这样叫我呀?”
学生手指着素女山说:“听我妈妈说,素女本是我们少城的,她走了五千年,她又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在哪里?”“就是你呀!”“嘻,是我?我可比不上她那样好呀!”
传开去,她从此就有了这个别名,很快全少城都知道了。少城里知书的人议论,有说雅的,也有说不雅的。说不雅的是因为看过《素女经》和《玉房秘诀》之类的淫书。说雅的嗤之以鼻,说典籍中只言素女是黄帝之妃,善鼓瑟吹箫,绝无那些荒诞的记载。而不知书的人,他们只知素女是神女,素女峰是少城名胜,少城几千年出了个姑娘温漱玉,叫她素女还真配呢。温漱玉自己则对那些风言风语一笑置之,叫她素女她都高兴地答应。
漱玉的父母却感到不快。继母元珍专门去找了小学生的妈妈,问怎么说少城出嫁了五千年的素女又回来了,是我家漱玉?女人道:“这哪里是我说的呀!虽然素女嫁出去了五千年是我说的,但我并没有提到你家小姐。”“那你儿子为啥这样说呀?”“他做了个梦——哎呀,温太太,他这是喜欢老师,喜欢你家小姐呀!”元珍也就无可奈何了。
漱玉年纪虽小,教龄也短,但教学有方。她教国语、算术、体育、音乐、英语、手工,高小所有学科都教,她是学生心目中的太阳和月亮。
但是在东工迁来之后,漱玉开始分心了。她在教室里听见远远传来的东工的校歌,及抗日救亡的歌声,偶尔会出神,甚至忘了自己课讲到何处了。虽然她很会掩饰,但细心的如吴子宇这样的学生仍会发现。
一碗水小学和所有乡村小学一样只上半日课。放学后她改完作业本,备好明天的课,就匆匆忙忙离开了。而这时东工也放学了,东工的女生少,比例不到百分之十,漱玉爱去找东工的女生玩。
6
漱玉与少城其他尽管日日看见江上白帆、却少有浪漫远足念头的姑娘不同,她是见过世面的。可是国家为保存有生力量而将工厂学校大规模内迁的壮举仍感动着她,东工师生迁校的经历仍感动着她。她听南京姑娘樊星讲迁校的经历——
“那天游校长的动员,说得好慷慨激昂呀!他说:‘同学们!日寇凭其海陆空之优势,横蛮进攻,上海沦陷,时局恶化。但战争的胜利并不取决于一两次战役,不取决于最近的一年两年,政府已下了长期抗战的决心!同学们,国土固然是最重要的,我们固然要寸土必争,前方将士仍在浴血奋战!但是还有更重要的,就是人力、物资和技术,这才是我们战胜日寇的资本!因此,政府为了保存实力,已经训令本校,尽快内迁,目的地是大后方——四川!
“哎,我们好意外!游校长讲话停了,因为惊讶,会场雅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然后就闹嚷起来了。当游校长又讲话了,才勉强安静下来。游校长说希望全体同学以校为家,共赴国难,当然,对不愿意走的也不可勉强。噢,我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家,四川,觉得是好遥远的地方啊!我回家和妈说了,谁知我妈倒很镇静。她并没有哭哭啼啼的,只说:‘好,你一定跟学校走!’”
说到这里樊星的眼圈儿红了,漱玉赶快掏出手绢递给她。樊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啥。真怪,我一路上都没有哭过,给你讲,鼻子还酸起来了。其实呀,你从上海回来,走得比我们还远!”漱玉笑道:“远是更远,但是怎么能比呀!当时虽然时局很紧张,但是还并没有开战。而且我爹去接我,坐客轮回来的呀!”她又抚着樊星的肩头体贴地说道:“你当着我才第一次哭,那你一定是认真把我当做你的知己了。其实你心里是积满了泪水的,你不如就痛快地哭了吧!”樊星望了望她,眼里一下子泪汪汪的。但她很快拭了泪,又笑了说:“我真的没啥。你好玩我也好玩,我俩才这么好。你怎么一下子婆婆妈妈起来了?你听我接着讲——
“我妈连夜给我收拾一只皮箱,第二天清早,又把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用别针别在我的内衣里,送我到校。来送行的家属其实很少,因为男生担心家属会哭哭啼啼的,这在战时,有损学校的形象。何况同学大部分是外地的,包括从海外来的侨生,家属也不可能来送行。临别,我见妈妈虽然很伤心的样子,但是不流泪,我也咬牙忍着眼泪,只低声说了句:‘妈妈,再见!’
“坐的是民生公司的船,船上客货混装,到处乱糟糟的。我们被带进最下层的货仓里,只靠几盏就像电筒那样的小灯泡照亮。一看,哎呀,货物横七竖八,乱堆乱放,人没法立足!老师同我们忙了半天才勉强把货物挪移平整,就睡在货物上。
“嗨,幸好船很大,白天在走廊上、船顶上走走看看,还很有趣。隔天到了武汉,由老师带着,上岸走马观花一番,又匆匆回来。谁知走下货舱,灰尘弥漫,呛死人了,还伸手不见五指!原来是上货下货造成的。等了半天,下去能看清东西了,大家才又把新装进来的货物摆平顺,好睡。
“船到宜昌,不敢下去了。因为听说宜昌挤满了10万难民,还有好几千重伤撤退的伤兵。沿江码头上乱七八糟堆满了从上海、南京等地撤退过来的各类设备器材,这几乎是全中国轻重工业的命脉呀,落入敌手可就糟了!
“可是,你别看难民哭爹喊娘的,乱成一团,我们的军队和轮船公司,还是很有秩序,而且士气高昂!使我们好受鼓舞,好受教育呀,从此懂得了什么叫战斗!到了长江上游,因为滩险流急,只能白天航行。为了争取时间,船都尽量利用夜间装卸。你说我们哪里能睡觉?干脆就在走廊看装卸。只见两岸被下货的灯光照耀,船上又被装货的灯光照耀,就像过节那样,彻夜不熄,满江都透亮,景色好壮观哪!装卸工人几十人为一队,喊着号子,抬着机器上船。来来往往的拖轮也拉着嘹亮的汽笛,加上轮船上的起重机的曳吊,也不断发出轧轧的金属声,这真是一曲悲壮的交响音乐!”
漱玉羡慕地说:“哎,樊星,听你说的,真像梦一样。我要是能和你们一道,那多好哇!”“哦,你光以为浪漫?还有惊险的场面呢,现在回想起心都在抖!”樊星目光变暗淡了,脸色苍白。漱玉不语,晓得她毕竟是个爱说笑的姑娘,过会儿自然会好。
樊星用恐吓、低哑的口气说道:“当轮船过青滩时,滩险流急,要用岸上新装的绞车,将船拖上去。我们船不忙,先等着,远远地看别的船先冲滩。哎呀,只看见白浪滚滚,前面江轮拖着一条黑辫冲上去,就像拳头大,在浪上跳。后来船被浪盖住了,我们都一齐惊叫。船又冒了出来,我们都松了口气叫‘哇!’等轮到我们的船了,女生都吓得往船舱里躲,船簸得像马上要翻。有人说:‘躲在舱里,万一沉了咋办?’大家又只好硬着头皮上甲板去。可是最前面的人‘哎呀’叫一声就翻倒在江里了,紧跟着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哗哗啦啦,天塌地裂的声音……”
“哎,天哪!” “呃,你不相信吧?觉得我夸张?”“我相信。”“还有更吓人的!在甲板上,虽然个个都是落汤鸡,连耳朵里都灌满了水,但是我总听得到一种声音,不停地折磨我,什么声音,你猜看?”“浪涛声嘛,用得着猜?”“是钢缆的声音,嘎嘎,嘎嘎,折磨人的耳朵。”“咦,耳朵里都是水,根本听不见!是折磨你的心子,怕钢缆断。”“说对了。嗨,好像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坐在你这里,我的心才放下来了。”
她眼睛迷迷蒙蒙的,带有受惊的神色。漱玉遂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是呀,在我家里,你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樊星也深情地瞅了她一会,然后“扑哧”笑了起来说:“好啦好啦,过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于是漱玉也跟着她笑。笑完了樊星又说:“船上这段时间,看了从码头上买的报纸,又听老师讲,才晓得我们的内迁,真是太突然了,事先毫无准备。前线的战事节节失利,南京岌岌可危,已经到了首都保卫战的阶段,不赶快迁怎么行?可是我们的新家在哪里?说是在重庆,但那只是将来的一个理想呀!船过了青滩,要抢运军需品,而且校址未定,我们只好驻扎一段时间。游校长和几位老师进出四川跑了几趟,才终于又带领我们溯江而上,但是对不起,没有带我们进重庆,是带我们到少城来了!”
樊星讲完了,眼望着江水,像还在回忆,又像在体味自己刚才的尾音:这座少城……
漱玉感到樊星是在体味少城,她多愿少城能够拴住樊星,拴住东工,遂笑拉着樊星的手道:“少城欢迎你们呀!就是不晓得你们这些稀客、洋客,瞧不瞧得起我们这个土头土脑的小城?”
樊星方回过神来,笑道:“本来嘛,真的是个土头土脑的小城。可是,不是还有个叫秭归的小城么?我想我们若到了秭归,光看它的位置它的房屋,一定也很土。但是有一个人就决定了它的品味,它其实并不土。”
“你说得当然对,秭归出了个大诗人屈原,还土?”“我说的可不是什么大诗人,而只是一个小女人,但她的名气,比起大诗人也不算小呢!”“昭君!”“嘻,懂了吧?这个少城,我刚来也觉得它很土,现在不敢了。”“懂什么呀?”“少城也有个小女人呀,真的是国色天香,就是和昭君比,也不逊色呢。”
漱玉瞅她调皮的神色,似有言外之意,便笑了,道:“哦,你说的是黄帝素女?她只是传说罢了。”“哼,对于传说,我真的不屑一顾!月白风清之夜,满城中有异香,那并非传说呀!那就算是传说,此时此刻,就有异香,我是真真切切闻到的呢!那鼓瑟吹笙,就算是传说,悠扬的洞箫,婉转的歌喉,我也是真真切切听到过的呢!等到她出嫁当了妃子那天,我若也能见到,那就更好了呀!”
漱玉怔怔地听着。樊星见她仍未开窍,就站起身,笑着凑向她颈项说:“呃,让我闻闻,这异香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呀!”漱玉笑了,跳起来叫道: “樊星,你疯了呀,你乱说!”伸手去抓她。
她俩这是在漱玉家花园的石桌边,石桌上还摆着茶杯和装着莲心、桂圆的几个碟子。樊星嘻嘻哈哈绕着石桌跑,跳上石桌,漱玉也跳上石桌。后来又钻树丛,攀假山,樊星爬上假山去蹲着,像猴儿一样。漱玉这才不追了,理着头发说:“哼,我不同你在这里闹了,真要闹,改天我陪你到山坡上去追去闹吧!”又放低了声音:“下来吧,我妈来了!”樊星笑道:“你吓我,应该说你爹来了!我又不怕温太太,只怕你爹,你爹真的是个绅士,在和气里边藏有威严!”漱玉焦急地皱着眉:“我妈她是……唉,不好说,你先下来嘛!”
温太太年龄看上去只像是漱玉的姐姐。樊星对此自然有好奇心,乖乖地下来了。一下来就被漱玉捉住,两人又是一阵疯闹,直到都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才罢。她俩住手时不仅头发全乱了,身上粘着花草泥土,连裙子都几乎划破。
第四章
19
秀云、刘莺来到空军坟脚下不远的清水溪,只见蝴蝶正三三两两在这里饮水。秀云从包里拿出了一束香、几个小碟子,摆在溪边石头上,再往碟子里放个装花蜜的瓶子,摊在纸上的一小撮盐,最后是两个苹果。“烂苹果?”她嘀咕说。“呃,你咋晓得?”因为苹果烂的一面被秀云藏在手心里的,问她。“闻得到。”她说,把碟子里两个苹果烂的一面都向上翻起来。“哈,看来你晓得,烂了的水果正是蝴蝶的美食!”“嘻,我从小喜欢臭豆腐、臭盐蛋……”秀云连忙接着说:“烂苹果、烂橘子。”“别说,烂橘子有股药味。”秀云笑了笑,他偶尔也吃两瓣烂橘子。
秀云点燃了香,插进泥土,道:“每年的七月是鬼月,我们台湾的养蝶人,在这个月都要做一次慰灵祭。”刘莺问:“是什么香?”秀云笑道:“这祭祀的香,从来没人问它是哪种香。”他又说道:“呃,台湾的习俗,鬼月里,这些鬼呀灵魂,是它们放假的日子,它们会到阳间来逛一逛。于是阳间就要准备好酒食和钱,让它们来这边玩的时候可以享用,还要带些钱回去。”边说又从包里取出酒和酒杯,刘莺拿过来斟上酒摆在香前。
刘莺斟酒时,苹果、蜂蜜上就落了几只蝴蝶,白的、黄的、花的,秀云很虔诚地望着它们。刘莺问:“呃,慰灵祭,祭的是人,还是蝴蝶呀?”“你说呢,这还用问?”“祭的是蝴蝶,那是活的蝴蝶,还是死的蝴蝶呀?”“哈,我说是祭蝴蝶的魂,你就要问,那咋会是这些活的蝴蝶,飞来吃祭品呀!”刘莺打着抿笑说:“哼,回答不出来了吧?”“当然回答得出来。古人说,祭神如神在。祭的就是神,慰灵祭就是祭的蝴蝶神。”“嘻,蝴蝶神又是谁?住在哪里呀?”“被你考着了……呃,我想起来了,她应该就是蝴蝶神。现在蝴蝶正热热闹闹用餐呢,等我把她的故事讲给你听,这故事又叫《山女怨》——
“相传在很久以前,在台湾恳丁一个小村庄里,有个善良的女孩,她很喜欢蝴蝶,蝶群也爱围着她飞,停在她的头发上,因此村庄的人都叫她蝴蝶姑娘。可惜蝴蝶姑娘的亲妈死了,家里是个后母。蝴蝶姑娘与本村英俊的少年秦尔相爱了,到她十五岁那年,秦尔就上门去求婚。后母没把秦尔放在眼里,刁难说,你想娶我女儿呀,得用十头猪、十只羊外带十大壶酒做聘礼,不然,就去猎取一只白毛的大黑熊吧!秦尔家里太穷了,他只好接受后一个条件,就带上弓箭出发了。
“秦尔前脚才走,后母就硬把蝴蝶姑娘嫁给了外村一个花花公子,名叫浮华。新婚燕尔,浮华和蝴蝶姑娘倒还恩爱,但是过了不久,他又爱上别的姑娘。浮华心好狠,为了另觅新欢,竟将蝴蝶姑娘骗到荒僻的野外,杀死埋了。
“刚好这时,秦尔在鬼湖找到了一只千年的白熊精,猎取回来了。可是他再也见不到心爱的蝴蝶姑娘。这天他难过地坐在林边,回忆着往事,这时忽然飞来了一群蝴蝶。蝴蝶绕他飞了几圈,等他站起来了,又缓缓地向南飞行。他觉得奇怪,便跟踪而去。蝶群带他来到一条溪边,这里有棵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叶子又绿又大,开满鲜红的花朵。蝶群扑向树根就不见了。秦尔大为诧异,他在树下刨呀刨,结果刨出了蝴蝶姑娘的尸体,还鲜艳如生。”
“她又活了?”“你这样猜?这可能比活了还好,天帝怜悯她,封她做了蝴蝶神。浮华则被官府抓去偿了命。还有刚才说的那棵开满鲜红花朵的树木,它就取名叫山女怨。”
秀云又继续道:“呃,故事归故事,故事实际上都不是为蝴蝶说话,而是用蝴蝶去象征美丽而悲苦的人生。现在我们才终于清醒过来了,才终于抛弃了人类的自私。台湾曾经靠蝴蝶加工赚取外汇,发展了经济,可是经济发展却造成了蝴蝶栖息地的破坏。蝴蝶能够想方设法躲过天敌的伤害,却无力抗衡人类的捕捉、使用农药和砍伐森林。呃,我们今天在这里祭慰蝴蝶,而且在台湾,此时此刻还有其他育蝶人也在祭慰蝴蝶,只因为那些加工蝴蝶标本的手工作坊,和成千上万彩蝶纷飞的景象一起,和台湾的青山绿水一起,都要成为史话了。祭慰蝴蝶的灵魂,这是看不见的,要紧的是用它去延续人间的美丽……”
刘莺失神的样子,他后面这番话对她是白说了。刘莺等耳边清静了,便说:“我在想杜芊。我觉得你讲的,有点像杜芊……”秀云嘴张了张,想回答她,却又说不出什么。
蝴蝶接二连三飞来。刘莺轻轻说:“还有绿蝴蝶呀,好乖!”秀云指着说:“这只是腋红粉蝶,这只是丝网蛱蝶,这只是虎斑蝶,都不是等闲之辈,赏光了!还有你们,都赏光了!谢谢了!”刘莺向天上看,说:“又来了!”一串串、一队队蝴蝶翩翩而至,秀云好生惊讶,因为过去的慰灵祭从来没有飞来这么多蝴蝶,五彩缤纷。差点说你真是蝴蝶姑娘,没说出来。
秀云后来取出一枚硬币说:“现在我们来问蝴蝶是否用好餐了,问它吃好了没有,吃饱了没有。抛下硬币,如果正面,就表示用好了,反面表示还在用。”姑娘笑道:“这个办法好呀,你只要连问两三次,蝴蝶肯定要说它用好了,不会拖到天黑了都说还在用。”秀云笑着一抛,硬币在石头上很清脆地跳两跳,正面。刘莺高兴地拍手,却说:“咦,我怎么觉得眼前花花绿绿的?”秀云听了一惊。她察觉出秀云的神色,忙笑着说:“啊,别担心,我的头并不晕。”秀云便笑道:“那你一定是看见蝴蝶的灵魂了,蝴蝶灵魂很满意这顿酒宴呢!”遂从包里取出两个纸做的金锭和火柴,望着空中笑道:“哎,别忙呀,请带点钱走!”
临走,秀云将酒杯里的酒泼在草地上。刘莺笑道:“电视里见过打醉拳,你这一来,蝴蝶恐怕要跳醉舞了!”
20
秀云、刘莺又开车到清水溪。这里沟谷开阔,水流较平缓,两岸沙地和坡崖上开着白的黄的野花,视野中的蝴蝶,东一只西一只,采蜜的、饮水的、交尾的。他俩站了一会,蝴蝶明显多起来了。秀云面露喜色。刘莺笑着说:“刚才天空有云,现在晴朗开了,口渴的蝴蝶多了,饮水来了。”秀云笑道:“它们有些是来饮水的,有些不是。你看,这群蝴蝶,一直在我们周围绕圈子。”刘莺偎着他:“嘿,是不是那天我们祭慰了蝴蝶的缘故,是不是呀?”秀云点头笑道:“是呀,当然是!人和蝴蝶是一对姊妹嘛!“爱和美丽也是一对姊妹——嘻,又要说,我的话有些哲理?”
这时,有一小队蝴蝶,从上游沿溪水飞下来了。朝上看,只见溪谷上行一段之后,稍稍收束,岸边沙石荒凉,岩石嶙峋,一如这里。再上去逐渐陡峭,形成一段段的涓滴银亮的瀑布,又有些藤蔓老树点缀,瀑布像从丛林中流出来的。刘莺指着道:“你看,又来了一队!像不像蝴蝶谷?”“哪里又来了一队?你在凭空说!蝴蝶谷水量充沛得多,还要有蜜源泉植物……”“哼——信不信?有一处最漂亮的蝴蝶谷,那里还有好多珍稀蝴蝶,我带你去看!”秀云打量她一眼:“我相信。你虽然有时胡扯,只要是认真说的话,都兑了现——现在,我们去上面看看。你累不累?”“我今天其实还没有走路呢,什么累不累!”
上去一段山石中开垦出的庄稼地。前方新植松林的树梢之上,露出的巨石就像人的头和肩。两个来到了石头边。呀,这边地形好高,世界好辽阔。山风拂脸,伸手可捉飞鸟、可撕白云。低矮的松林、飞翔的鹰隼、滔滔的江水、市区的楼群,尽在眼底。世界真小,心和眼界好宽哪!
再看这块巨石,像个戴纱帽穿长袍盘腿而坐的古人,面前还有块平坦的青石。“哈,有趣有趣!我给这里取个名字,叫抚琴台。”秀云说。“对了,”刘莺道,“这里叫下棋台。我过去都是从这面看,第一次从后面上来。”
说话时太阳从云中露出脸来,有几只色彩各异的蛱蝶和粉蝶在她身边飞舞,秀云便举起了相机。将拍之时,镜头中有只罕见的荧光凤蝶,展翅如孔雀开屏,阳光中像珍珠般不停变幻色彩。按了快门再一看,荧光凤蝶呢,哪里去了?刘莺笑眯眯地说也看见的,可是天上没有,周围没有,抢了镜头之后,就飞不见了!
刘莺见秀云失落的样子,说:“看见只荧光凤蝶,就成这副模样。要是像我爷爷……”“我像你爷爷?”刘莺手一抬,秀云跳开:“你说的嘛!噢,请你把话说完。”
刘莺笑盈盈说:“想起来了,爷爷说的地方,就是这里……”秀云见她卖关子,也不催她。“爷爷好有趣,说下棋台的名字,怎么来的?他信口说的。对哪个说的?两个绝色女子。说这样的女子,倾国倾城的那种,见一个都不容易,同时有两个坐在那里。问他这里叫什么,他说叫下棋台。”
“哈,头回听你说起爷爷,还有两个绝色女子。后来呢?”“嘻,后来呢?我也问他。他说没有了。能遇见都不容易,哪里还想有后来。嘻,我当时的表情,比你现在的样儿,还要失望。”秀云回过神来笑道:“我怎么失望?我不去管古人的事情。爷爷说得好,能遇见都不容易,加上又有后来,我应该满足了嘛!”刘莺怔了怔,笑道:“秀云,爷爷是遇见的两个!另外,你怎么晓得有后来?”秀云马上道:“哈,刘莺,你是绝色女子?你自己说的!你说的话当中,这句我听了好开心!”说了做起跑开的架势,怕挨打。哪知刘莺笑软了腰,坐在石头上,手捂着腰,抱怨说站不起来了。
秀云又打量这块石头和周围地势:“咦,叫下棋台,下棋要两个人嘛!”“我听爷爷说,原来就是两个石人,被打掉了一个。我还问爷爷,打掉做啥呀?爷爷说又不是他打的,可能是修猪圈,修水库,修高炉。还不如两个都打掉。刚才你说叫抚琴台,我又觉得留一个还是好。”秀云笑了说:“莺莺,从我们在一起,你说话越来越像个大人说话了。”刘莺笑着上前揪他:“你坏,你一直把我当成娃娃!”
秀云这次猝不及防,只好站着让她揪颈子、扯耳朵,背上还被擂了几下。“累了没有?你家就在山下住呀?”“远,你看那里,一片绿的,都是竹子,前面一条小河,叫花溪河,沿河一丛丛竹子……”秀云顺她的手指看,什么都没有!可她看得那样神往,像有一样。他问:“嘿,你在看童年?”“不光是童年。”“那你是在看那条河?”刘莺点头,笑着依偎着他。
他依她说的去描述:“属于你的那条河蜿蜒翠绿。在看不见它的地方,竹子画出了它的行踪。”她道:“它很短暂呀,它很快就流进长江,流向大海。唉,大海才是永恒。”“大海其实是江河的摇篮,和大地一起。云雨是海洋付出给大地的爱。”“你的话挺有诗意。但你就怕说永恒,就怕说死亡,死亡与永恒,不过是母亲和女儿。”“别忘了还有爱呀,爱,他君临在死亡和永恒之上!”
这时刘莺觉得飞翔的鹰隼、白云和心儿都静止下来。她怎么不适了啊,想捂住耳朵?忽然眼前景物化成了一片金海,燃烧起来了。她想这是生还是死啊?只觉得浑身炽热,但又有一阵阵凉爽沁人心脾。原来自己是裸立在风中,裸立在阳光下……连旁边站着个男人都一点没有感觉羞耻。呀,多好啊,这样死去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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