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据安德森讲,当玛格丽特 安德森( Margaret Anderson)和简 希普( Jane Heap)开始在《小评论》(The Little Review)上连载乔伊斯未出版的小说《尤利西斯》时,她们收到了成百上千封抱怨信。以下这封信的内容颇具代表性:
我认为这是所有玷污了印刷品的文字中最该死、最肮脏的,简直是一派胡言这种该被诅咒的、地狱般的秽语来自滋生污浊的人心,并且在污水中繁殖。我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对此书的厌恶,哪怕是模糊地形容也做不到;我憎恶的不是偶尔渗出的污泥,而是他们的思想已腐烂到竟敢一遍又一遍地用腐臭的淤泥和污水来污染这个世界。
1922年,巴黎的一家小书店出版了《尤利西斯》当时没有任何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该书,它的上市引发了与上述评论类似的反应。当大家评论《尤利西斯》,尤其是谈到小说的最后一章时,时常用阴沟这个词汇。在最后一章里,乔伊斯的女主角摩莉 布卢姆( Molly Bloom)毫无顾忌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一个评论家如此描述这一章:整个就是一锅大杂烩,紧张混乱,缺乏逻辑,晦涩难懂,这种文字一直持续到文末,最后就像决堤的阴沟淹没整座城市,带来充满病毒的污秽瘴气。 这些人有理由抱怨。乔伊斯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有原型,就是当时切切实实生活在都柏林的人,一读就知道说的是谁,比如乔伊斯的旧友奥利弗 圣约翰 戈加蒂( Oliver St. John Gogarty)[戈加蒂发现乔伊斯把他写成了小说里的丑角儿玛拉基 穆利根( Malachi Mulligan)]。戈加蒂愤怒地抱怨道:亏得我年轻的时候还跟那个该死的乔伊斯是朋友,他写了一本你在都柏林所有厕所的墙上都能读到的书。
《尤利西斯》的出版引起了时人激烈的反应。事实上,颇有意味的是,人们对这本淫秽之书的愤怒是表面上的。引起人们愤怒的其实是另一个看似不相关的原因:《尤利西斯》的阅读难度。乔伊斯自创了一种叙事风格,在这种风格下,思想时断时续,在各章间从一种形式演变为另一种形式,某一节的风格被塑造成一系列模仿小品文,另一节则可能是一部无法演出的戏剧,下一节又变成了奇异的问答(这里只列举了乔伊斯的几种创新手法)。为什么这么多人认为乔伊斯在传统小说形式上进行的语言和结构试验是一种冒犯,而非独具匠心?
问题的答案与人们的期望相关。就像 1922年的读者并未料到会在出版物,包括任何受人尊敬的出版物上读到某种文字和人物体验一样,他们也从未预料到,原来虚构的事件和人物会以一种具有生命的语言表现出来,而非仅仅充任描写和叙述的工具(就算这部大开本的小说厚达 700页也于事无补)。谢恩 莱斯利( Shane Leslie)就《尤利西斯》的出版发表了评论,而她不是唯一相信这部大部头的问世只是为愚弄全世界读者的人。 17年以后,当乔伊斯出版了更加挑战小说和英语语言传统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后,人们对该书难度的强烈抗议远高于对作品中描写性的禁忌词语的讶异。当《芬尼根的守灵夜》的部分内容这一部分以《进行中的作品》(Work in Progress)为名提前发表之后,赫伯特 乔治威尔斯( H. G. Wells)写信给乔伊斯:你与普罗大众背道而驰,你忽视他们的基本诉求以及他们有限的时间和智慧。你费心写就,但结果是什么?是无尽的难解谜题。
但是乔伊斯也拥有许多坚定而有力的维护者,是他们使乔伊斯最终登顶文学巅峰:托马斯 斯特尔那斯 艾略特( T. S. Eliot)写过一篇极具影响力的评论,称赞《尤利西斯》具有如科学发现般的重要性;埃兹拉 庞德( Ezra Pound)不知疲倦地推广此书;威廉 巴特勒 叶芝( W. B. Yeats)写道,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凭借其叙事强度,超越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位小说家(尽管乔伊斯之后坦言自己没能使这本书尽善尽美)。乔伊斯本人也不遗余力地制造机会让世人接受自己的作品。他帮助朋友斯图尔特 吉尔伯特(Stuart Gilbert)完成并出版了《詹姆斯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James Joyces Ulysses)(1930),这本书成了研究乔伊斯现代史诗中的荷马风格的奠基之作。《尤利西斯》当时被多国列为禁书,因而这部研究作品也给那些无缘得见《尤利西斯》的读者一个了解其部分内容的机会。乔伊斯建议另一位朋友弗兰克 巴德根(Frank Budgen)以他们在苏黎世进行的多次谈话为基础,写一本关于《尤利西斯》的书, 1934年出版的《詹姆斯 乔伊斯和〈尤利西斯〉的创作》(James Joyce and the Making of Ulysses)由此诞生。乔伊斯对关于自己的传记作品也产生了兴趣,他发起了对自己生平的研究,赫伯特 戈尔曼( Herbert Gorman)的《詹姆斯 乔伊斯》(James Joyce)就出版于 1939年。同样,为了给《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出版铺平道路,他策划了一系列围绕该书的话题文章,并集结成书 Our Exagmination round His Factification for Incamination of Work in Progress。这本书包括 12篇文章,于 1929年面世,比《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出版早了足足 10年。在这 12篇文章中,历经时间的考验流传至今的一篇出自乔伊斯的一位仰慕者塞缪尔 贝克特( Samuel Beckett)。
虽然乔伊斯从未去过美国,可最初让乔伊斯名声大噪的是美国学术圈。知名评论家埃德蒙 威尔逊( Edmund Wilson)是乔伊斯作品的忠实支持者,曾就《尤利西斯》(1929)和《芬尼根的守灵夜》(1939,《芬尼根的守灵夜》出版当年)写过许多重要文章。乔伊斯向新方向出版社推荐了研究伊丽莎白时代戏剧的年轻学者哈里 莱文(Harry Levin),希望出版社邀请莱文就自己的所有作品写一本书《詹姆斯 乔伊斯》(1941)。莱文不负众望,他的书至今仍是解读乔伊斯及其作品的佳作。约瑟夫 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和亨利 莫顿 罗宾逊( Henry Morton Robinson)于 1944年写了《万能钥匙》(Skeleton Key),这本书能够带领《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潜在读者领略这部作品错综复杂的结构和情节。 20世纪 40年代和 50年代,许多美国学者都就乔伊斯及其作品发表过评论,包括理查德 M.卡因( Richard M. Kain)、休 肯纳( Hugh Kenner)。理查德 艾尔曼( Richard Ellmann)1959年出版的关于乔伊斯的传记颇具可读性,可以说这本书巩固了乔伊斯作为 20世纪最重要作家的地位。随着形式主义批评流行于北美的大学学术圈,教授们开始在课堂上向学生传授乔伊斯式精雕细琢的语言技巧,对乔伊斯语言形式的深入分析鉴赏成为可能,而乔伊斯写作风格赏析也成为美国初高中及大学的主要课程之一。
乔伊斯于 1941年逝世后的那几年,抵制乔伊斯的声音在北美以外的国家和地区不绝于耳。 20世纪中期英国最具影响力的评论家 F. R.利维斯( F. R. Leavis)宣告《尤利西斯》已寿终正寝,并声称他没有时间留给《芬尼根的守灵夜》。而在英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乔伊斯遭受到的唾弃与获得的欣赏旗鼓相当。乔伊斯的侄子、在都柏林长大的肯 莫纳汉( Ken Monaghan)说,家人曾建议他不要承认自己与这位令人不齿的作家有任何关系。爱尔兰作家弗兰 奥布莱恩(Flann OBrien)和贝克特则十分推崇乔伊斯的文学成就,不过贝克特长期定居于爱尔兰之外。
尽管存在否定的声音,但 20世纪 60年代以前,乔伊斯作为 20世纪最有分量的文学巨匠之一的地位已经基本稳固下来。乔伊斯和同时代的作家被称为现代主义文学家,包括活跃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作家,如弗朗茨 卡夫卡( Franz Kafka)、威廉 福克纳( William Faulkner)、马塞尔 普鲁斯特( Marcel Proust)、托马斯 斯特尔那斯 艾略特、格特鲁德斯泰因( Gertrude Stein)、托马斯 曼( Thomas Mann)、弗吉尼亚 伍尔夫(Virginia Woolf)、华莱士 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和路伊吉 皮兰德娄( Luigi Pirandello)等。当然,同时期的许多画家、雕塑家、作曲家、戏剧和电影导演,以及其他许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也是那场席卷全世界的现代主义运动的先驱者。乔伊斯曾在欧洲多国定居,能够熟练运用多种语言写作,这些都奠定了他作为现代主义文学家的地位。尤其是《尤利西斯》,这部作品成了高度现代主义的标本:对大师级文学技巧的极致追求,对 20世纪早期人类生命体验的全方位捕捉,以及接受只被极少数人认可的风险。
因为乔伊斯的作品在欧洲广为人知,他在这片大陆上一直保持着极高的名气。而对乔伊斯风格的欣赏则发轫于 20世纪 70年代及 80年代的法国。乔伊斯的作品在许多思想家的知识判断形成过程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比如雅克 德里达( Jacques Derrida)、雅克 拉康( Jacques Lacan)、朱丽娅克里斯蒂娃( Julia Kristeva)和埃莱娜 西克苏( Hlne Cixous)。在这之后,偏重历史考证的研究趋势,以及对后殖民时代写作的普遍性关注,引发了 20世纪末另一波对乔伊斯及其作品的研究。在这一批研究者中,爱尔兰学者占据了主流。到这时,乔伊斯产业(the Joyce Industry)已经是个频频出现的词语了,而这个词语也确实道出了不少现实情况。乔伊斯的作品长销又热销,他是媒体的宠儿,国际詹姆斯 乔伊斯基金会、两年一度的国际会议(以及无数小型会议)、电影、期刊,以及数量不断增加的名目繁多的作品都验证了乔伊斯的火热程度,而这股乔伊斯热在 21世纪的今天也未见降温。
今天人们对什么样的内容能够或者应该付梓的预判与 1922年时截然不同。今天,对性和身体功能直言不讳的描述再也不会震惊到读者。但是,《尤利西斯》至今仍被视为一本阅读挑战性极高的小说,一本为学术界以及狂热爱好者而写的书,一本需要付出辛劳去阅读却无法带给读者很多娱乐享受的书。至于《芬尼根的守灵夜》,即使是学术界和狂热爱好者们也倾向于不得不与普通读者持相同的意见:也许这本书中可能隐藏着愉悦享受,但是通过阅读它而找到这些愉悦感,这一要求实在太高了。然而,《尤利西斯》的早期读者无意中将这本书对性和身体的忠实描写与其阅读难度合一而思,从而混淆了引起刺激感和困惑感的不同源头。乔伊斯希望将其书中角色的精神过程完全展露,这是史无前例的,也需要挑战正统的写作技巧。乔伊斯的目的是通过模仿去嘲弄前人,取笑小说传统,公正地对待梦中以及幻想中的精神意识过程。乔伊斯大胆走上了与所谓正统写作背离的一条道路,这一点尤其值得敬佩。
乔伊斯在《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上投入了他人生的后 30年。这两部作品固然难以理解,但我们无法忽视的是它们在不断拓展小说表达边界上的成就这两部作品尽情探索了迄今为止任何一部小说都未曾涉足的人类体验和文化历史。乔伊斯大胆冒险,他要求读者跟随他一起去尝试语言的可能性,以捕捉人的每日体验而言,他的尝试比其他任何一位作家都要大胆。同时,乔伊斯也以戏谑的方式不断挑战老祖宗的文学遗产。这项冒险几近失败,因为它与生产和分销书籍产品的经济团体、协会组织理念相左,也有悖于当时市场、教堂、国家以及读者们的偏好和习惯。但是继《尤利西斯》之后,小说家们(用各种语言写作的作家们)发现他们从乔伊斯及他的作品中获取了前所未有的探索思维、感受、冲动和行动的方法。同时,乔伊斯的突破对小说界以外的文化媒介也影响深远,不论是大众流行文化还是精英文化,乔伊斯的影响力渗透到了今天人们的生活之中。
然而,乔伊斯挑战的条条框框并不只存在于昨日世界:今天大部分小说和电影依旧因循百年之前主导文学世界的某种叙述方式、角色设定和文字风格的规范。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第一次阅读《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依然会成为一次不安的体验。 19世纪建立起来的现实主义传统已深深根植于人们心中:我们仍旧认为一部正常的小说或电影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应该是独立的,所用技巧也必须清晰可辨。当然,创作者实际上需要用一系列技巧营造现实主义的错觉,而我们认为这些技巧是理所当然的,比如在角色设定明确的故事中总有一位讲述者,不论这位讲述者是无所不知的(以第三人称出现),还是以第一人称出现,一系列事件均按照一条读者熟悉的故事线展开。读者也可从故事中辨识出明晰的时间顺序,故事有确切的开头和令人满意的结尾。但是,因为我们视历史悠久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为理所当然,所以我们根本不会认为这些技巧是所谓的传统技巧。
我们无须将传统故事叙述方式的持久影响力视为弊端;不过,要想全面赏析乔伊斯的作品,我们也需要意识到,语言的一大作用是表现我们尚未习惯其去表现的事物,语言应带领我们去那些我们并不熟悉但却精彩有趣的领域。同时,乔伊斯的作品存在一个悖论,因为乔伊斯希望尽可能多地将人类体验转化为生动的语言来表达,同时也希望能够探索语言表现的可能性,因而我们欣赏乔伊斯的语言表现力的过程与赏析其语言探索游戏的过程是不可分割的。许多作家都发展出了自己的一套复杂风格,以捕捉思想和感受的微妙、现代生活的多面性,以及历史事件的脉络和纹理,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未突破对特定的语言的特定的忠实表达方式。与此相反,乔伊斯在语言的多样性和创造性中狂欢我们所说、所听、所写和所读的,以及我们内心所想的语言。所以,如果在阅读乔伊斯的作品时,仅仅局限于其所描述的事件、地点和人物,就会错过其作品的广阔深意;目前我们能够找到许多乔伊斯作品的情节概要,读者不妨阅读几篇。乔伊斯的作品于瞬间扣人心弦,这体现在他的语言表述上。词句巧妙衔接塑造出语言的韵律,并且与语言的内涵紧密相扣;乔伊斯讽刺自如,种种写作技巧相得益彰;章目间、作品间相互呼应,耍嘴皮子的玩笑语及自造词中浓缩了丰富含义,同时捕捉着细腻的文辞与思想。
我们可以看到乔伊斯在丰富性上的成就:乔伊斯作品的每一页所蕴含的意义不是仅仅读一遍就可以完全领会的。这就是为什么乔伊斯的作品值得反复阅读,值得多人组成小组共同阅读;这也是为什么,和其他小说相比,乔伊斯的小说更难的原因。乔伊斯的作品与其他作家的文学作品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因为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比平凡的文字更需要读者专注、开放地去阅读,而乔伊斯的作品对读者的要求也不过是适当的专注和开放的心态而已。虽然乔伊斯的作品一部比一部长,但他对细节的关注却从未减弱。实际上,越是后期的作品,其作品中的每一句话越有分量,在品味每一个细微表达的丰富性时,读者的阅读体验就更愉悦。
《尤利西斯》的早期评论者们对这部作品有诸多抱怨,从中我们似乎能够看出他们对这部多达 700页的、阅读难度极大的作品的一种憎恨;如果《尤利西斯》只有 50页、 100页,或许他们还会给予这部小说的每一个段落足够的重视。因为乔伊斯的长篇小说会占用读者的大量时间,读者应当意识到,乔伊斯的作品要求我们花费大量时间和心思;同时,《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背后有一系列长度完全可成一部小书的笔记和草稿可以辅助我们阅读。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如果有 6个月的假期,读者会把时间全部花费在啃食这些后期出版的笔记和草稿中;你还可以读一些短小精悍的摘录。若你感觉到你对注释的意思一知半解,或者无法洞悉小说语言的全部精到之处,也并不意味着你是一个差劲的读者,而是让你知道:阅读的快乐正是深藏在一遍遍反复品味的一章一节中,不妨在手边放几本阅读指南,在阅读中放慢速度,一点点探索其中的文字奥秘。
为了探究乔伊斯作品的阅读难点,一直以来我都将研究重点放在其最后两部作品上,本书也遵循这一宗旨。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乔伊斯早期的两部作品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很早写毕,但于 1914年才出版)和半自传小说《青年艺术家画像》(1916年出版成书)对读者的挑战性没有《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那么强。[我在此并未提及大部分读者都不曾读到的作品,比如他创作的剧本《流亡者》(Exiles)、诗歌,以及两部在乔伊斯有生之年并未发表的作品未完成的小说《斯蒂芬英雄》(Stephen Hero)和短篇诗化小说《贾科莫 乔伊斯》(Giacomo Joyce)。]不过《都柏林人》和《青年艺术家画像》却是两部充分注重细节表现的作品,因为乔伊斯从来不是一个写传统小说的作家,这一点在早期的文学评论里也被一再证实。许多评论家都认为,《都柏林人》这本书简洁的风格具有迷惑性;而乔伊斯因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以独特的写作技巧充分表现男孩流动的意识,翻开了英文小说史上新的一页,并为之后在《尤利西斯》的写作中进行更加不羁的写作试验开辟了道路。
本书提供给读者的是阅读乔伊斯作品的一手经验。如果阅读中不对字词句的选用、韵律的控制、语言的意义、思想的重复、伏笔、形式、关系充分关注,那么就不可能对乔伊斯的作品有广阔的认识。只有通过精读,我们才能够领悟小说的大框架,读出小说的政治意义和民族情怀,了解小说与深远的历史事件和问题的关系。尽管乔伊斯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爱尔兰之外,但他却一直密切关注着祖国的政治和宗教形势动态;他就关于爱尔兰的话题开讲座、在报纸上刊登文章,他所有已经发表的作品,或批判评论,或情感饱满,都与爱尔兰文化、地理、历史和政治密切相关。就连《芬尼根的守灵夜》,初看上去似乎是一个自成一体的谜团,深入了解之后才会发现,其实这部小说是一幅全景画,反映了某种极其普遍的历史情形,再仔细审视,你又会发现,其反映的是爱尔兰土地上发生的事件,是这些事件在历史的发酵中一步步促成了爱尔兰自由邦,而爱尔兰自由邦在乔伊斯逝世之后最终成为一个共和国。同时,乔伊斯生活在一片饱受两次世界大战冲击的大陆上,在两次世界大战中,乔伊斯都被迫离开自己的家乡。毫无疑问,这些经历后来都被乔伊斯写进他的书中。我将乔伊斯作品中的一些段落摘录在本书中,用以赏析,每一段都只有寥寥数百个字,当然这些完全不足以代替乔伊斯上百万字的原著作品。但这些选摘的文字和分析是一个起点,从这里开始,读者得以逐步地去探索这位 20世纪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作家的毕生之作。
关于乔伊斯及其作品的评论和参考资料比比皆是,但作为读者,应当有所筛选,因为即便是最勤勉的学者也不可能读遍所有有关乔伊斯的资料;不曾研究乔伊斯的学者们就更不用提了。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是能够读到一些不错的关于乔伊斯作品的入门读物,这给读者提供了深入研究乔伊斯及其作品的实用建议。最初接触乔伊斯的作品时,许多读者都感到需要先读一些相关的评论文章,进而求助于大量的注释,之后才有勇气拿起原著来读。如此依赖二手资料是危险的,因为阅读乔伊斯作品的快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读者能否在小说中自己探索、发现并进行关联。寻求评论家帮助的读者自然会得到更多有关作品内容的提示,但读者们完全可以在充分感受小说本身的妙趣之后,再去听评论家之言。
除了介绍乔伊斯作品的入门和注释的书籍,在我们能够想到的有关乔伊斯写作的各个方面,学者们都进行了深入研究。有几本学术期刊分别会在一年内发表三到四次有关乔伊斯的文章。在网上随手一查就有很多关于乔伊斯的内容。几乎所有在乔伊斯逝世后出现的文学评论和理论研究潮流都以乔伊斯的作品为土壤,包括新批评主义、文体论、女权主义、解构主义、新历史主义、酷儿理论、后殖民主义、种族研究、动物研究、文化研究、民族研究和残障研究。乔伊斯的手稿目前是诸多领域的研究对象,是乔伊斯式写作的理论依据,也为研究乔伊斯的写作风格提供了绝佳的视角。通过研究乔伊斯的手稿,学者们对乔伊斯在写《尤利西斯》时如何逐渐转变写作方法,以及如何在创作《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过程中综合各种写作方法有了更好的理解。乔伊斯的写作方法在文学创作史上史无前例。乔伊斯在小说中集合了大量的短语这些短语通常来自令他印象深刻的著作、报纸文章和谈话内容,他将这些短语归类编排,将它们编织进小说章目的框架中。《芬尼根的守灵夜》就像乔伊斯所身处的文化土壤的缩影和拼贴画(包括该文化的历史及其与其他文化的关系)。并不是说不了解乔伊斯的笔记和手稿内容,我们就无法阅读乔伊斯的作品,不过,了解乔伊斯的写作方法会让我们更清楚自己在读什么。
25年来,我就乔伊斯及其作品进行写作,我运用了其中的很多方法,但自始至终,我对乔伊斯作品的最大兴趣在于他对语言的把握和处理。这个话题可比它听起来要大得多:包括乔伊斯在其小说的每一页中都带给读者惊喜的能力,仅仅运用言语表达就能够激发人类深藏的恐惧和欲望的能力,捕捉一座城市社会和政治生活的微小细节的能力,以及在我们与世界的相处中发现喜剧性的一面的能力。同时他更新了小说传统他既能够利用现实主义的金科玉律,又不忘对其进行批判,还有他在语言艺术上展现出的无穷潜力。同时,乔伊斯的文字也深入道德范畴,去探讨个人之间和群体之间应如何相待,以及个人与群体的生存环境。我从乔伊斯的主要作品中摘取一些小片段,借以对上述问题追根溯源,我希望能够给那些拥有阅读乔伊斯作品所必需的开放的头脑,以及那些愿意亲自阅读乔伊斯作品的读者们提供一个长期有效的阅读方法。
第四章 《尤利西斯》 1: 斯蒂芬迪达勒斯
在惊涛骇浪的海潮底下,他看到扭滚着的海藻正懒洋洋地伸直开来,勉强地摇摆着胳膊,裙裾撩得高又高,在窃窃私语的水里摇曳并翻转着羞怯的银叶。它就这样日日夜夜地被举起来,浮在海潮上,接着又沉下去。天哪,她们疲倦了。低声跟她们搭话,她们便叹息。圣安布罗斯 a听见了叶子与波浪的叹息,就伫候着,等待时机成熟。它忍受着伤害,日夜痛苦呻吟。漫无目的地凑在一起;然后又徒然地散开,淌出去,又流回来。月亮朦朦胧胧地升起,裸妇在自己的宫殿里发出光辉,情侣和好色的男人她都看腻了,就拽起海潮的网。
那一带有五英寻深。你的父亲躺在五英寻深处。他说是一点钟。待发现时已成为一具溺尸。都柏林沙洲涨了潮。尸体向前推着轻飘飘的碎石、作扇状的鱼群和愚蠢的贝壳。白得像盐一样的尸体从退浪底下浮上来,又一拱一拱地,像海豚似的漂向岸去。就在那儿。快点儿把它钩住。往上拽。虽然它已沉下水去,还是捞着了。
《尤利西斯》第三章
并非必须读过《青年艺术家画像》后才有资格读《尤利西斯》,但是如果你确实读过《青年艺术家画像》,你将会在《尤利西斯》的前三章中体会到更深一层意思。这三章的重点是斯蒂芬 迪达勒斯,这个人物就是《青年艺术家画像》的主人公。在《青年艺术家画像》末尾,斯蒂芬正在为离开爱尔兰,前往欧洲大陆做准备。此时,他已经回到都柏林,和医学专业学生玛拉基 穆利根[勃克 穆利根, Malachi BuckMulligan]住在一栋朝南的圆形炮塔里。这栋炮塔最初的兴建目的是为了抵御拿破仑军队的袭击。在《青年艺术家画像》末尾,斯蒂芬怀着浪漫的愿望,想要逃到一个新世界,这条线索将故事推到了一个高潮。而在《尤利西斯》中我们逐渐意识到,斯蒂芬的梦想破灭了。梦想破灭的残酷将其梦想凸显得更加遥不可及,也更具讽刺性。在巴黎短暂停留之后,他收到了来自父亲的电报,父亲在电报中告知斯蒂芬他母亲病危。斯蒂芬从巴黎返回都柏林。《尤利西斯》的故事展开时间即斯蒂芬的母亲去世不久后,她的死成了令人伤感的回忆。斯蒂芬在一所学校教书,他的学生是一群年轻的男孩子。令读者感到诧异的是,这职业居然不那么适合他,而他也正要辞去这份工作。虽然他冷眼看待自己曾经为成为一名艺术家所做的努力,现在的他也并未放弃写作的雄心壮志。与《青年艺术家画像》一样,《尤利西斯》是一部自传体小说。
前三章构成了帖雷马科(Telemachia),乔伊斯之所以以此命名,是因为斯蒂芬就是现代版帖雷马科尤利西斯的儿子。在《奥德修纪》(Odyssey)的开篇,我们了解到自十年前特洛伊沦陷,帖雷马科已经十多年未有父亲的消息(虽然斯蒂芬的父亲没有失踪,但并未在妻子去世后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对《尤利西斯》较为陌生的读者难免感到困惑:这部小说的名字显然寓意着与荷马史诗的某种联系(《尤利西斯》一书的书名甚至用了荷马史诗主人公的名字奥德修斯的拉丁形式尤利西斯)。但因为小说缺失章目标题,所以也可以说并未清晰表达出该小说与罗马史诗根缠蔓绕的关系。更加令人难解的是,该小说的评论家们经常用《奥德修纪》中的人名、地名或情节指代《尤利西斯》中的章目,比如普洛调(Proteus)或者潘奈洛佩(Penelope)。这些名字并不是评论家们凭空编造的,而是出自乔伊斯为这部小说精心设计的,并交由他的朋友保管的写作提纲。但是当小说出版之时,乔伊斯决定舍弃提纲中的构思。记住这些提纲中章目的名字无疑有助于读者将《尤利西斯》和《奥德修纪》进行比较,但读者可以将乔伊斯故意舍去提纲作为一个阅读提醒:虽然找寻二者的联系是阅读《尤利西斯》的一大乐趣,但它绝不是鉴赏这部小说的唯一方法。《尤利西斯》同时包含了多层内涵,其中一点是:《尤利西斯》是 20世纪的史诗,它能够代替那些讲述顽固的民族主义者用饼干盒打败巨人,或者被与妓院老板周旋的女巫施魔法的故事。同时它也隐含了这样一层意思,即我们的日常生活即是冒险,它们与古代神话传奇里的英雄事迹同样重要,而那些古代的神话和传奇(这些神话和传奇是爱尔兰文艺复兴的养料)也有令人匪夷所思的一面。选择代表西方文学源头的两部巨著中的一部作为模仿和戏谑的对象,乔伊斯表达了十足的野心:他是现代荷马他用生动的散文代替叙事诗,用城市故事代替英雄事迹。
前三章在未公开发表的写作提纲中被叫作帖雷马科。在这一部分中,斯蒂芬越来越憎恶勃克 穆利根,一部分原因是勃克 穆利根甘愿将身体寓指爱尔兰文化出卖给一个英国访客;在奈斯陀(Nestor)这一章中,斯蒂芬正努力驾驭他那些不安分的学生,并收到了校长给他的薪水(以及基于无知和偏见的父亲般的建议);在普洛调中,斯蒂芬在海滩上漫步,思绪纷飞,他想到过去(自己的过去、都柏林的过去)、现状,以及自己的作家梦。在《奥德修纪》中,奈斯陀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希腊战士,帖雷马科向他打听父亲的下落,而普洛调是大海中的一位能够变身的老人。我们能够大概通过内容推测这几章所发生的时间,但如果我们有乔伊斯在大纲中提供的信息,这项工作就变得简单了:它们分别发生在早上 8点,早上 10点和早上 11点。[我们需要再阅读一段,才能够发现确切的日期:周四,1904年 6月 16日这一年,乔伊斯遇到了诺拉 巴娜克( Nora Barnacle),并与她一同离开爱尔兰。诺拉即是与乔伊斯共度一生的人。]
在这些章目中,通过被称作内心独白 (interior monologue)的写作技巧,乔伊斯允许我们窃听斯蒂芬的思想。乔伊斯早期的作品大多使用自由间接话语,而内心独白比自由间接话语更能直接地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
虽然也有其他人先于乔伊斯使用内心独白,但乔伊斯将内心独白的发明归功于法国作家爱德华 迪雅尔丹( douard Dujardin)及其 1888年的作品《月桂树被砍》(Les Lauriers sont coups),没有哪位作家能够比迪雅尔丹更广泛和细致地在作品中运用内心独白。在前两章中,大量内心独白冲击着过去时态、第三人称的叙述。从内容和形式上,内心独白都不难辨识 第一人称,现在时,句法时断时续。(在第三章中,我们能读到接下来有关情节的发展线索:一个词的句子话语。这句话是在斯蒂芬的脑子里闪过的,而非叙述者所讲的内容。)在普洛调中,斯蒂芬的思绪成为重心,叙述者对动作的描述被尽量克制到最少。
因为我们并不熟悉这种写作方式,也因为斯蒂芬知识丰富,喜好思考,而他的思想又常常晦涩难解(我们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也能看到这一点),所以读者经常会感到这三章,尤其是第三章在阅读上遇到挑战。许多读者读到普洛调后都会放弃继续阅读。如果想更轻松地阅读《尤利西斯》,读者可以从第四章,而非第一章读起。第四章与第一章的故事发生在同一时间,但故事的发生地是都柏林的另一个地方。从第四章读起有一个好处,即我们会先遇到利奥波德 布卢姆( Leopold Bloom),布卢姆的想法更容易被理解。像斯蒂芬一样,布卢姆也热衷于谈论文化,但他对文化的好奇就好比是脑海中的漂亮摆设,布卢姆阅读过不少大众科学和历史读物,他并没有斯蒂芬那样敏感,像一个知识分子般思考问题,或者其表达方式异常诗意,他也不像斯蒂芬那样深入地涉足欧洲高雅文化。乔伊斯在布卢姆身上也运用了内心独白,但布卢姆的思维是另一种风格,读者很快就能够熟练阅读这部分内容。读完第四章到第六章之后,读者就可以返回第一章。这样阅读并不会给读者带来障碍,因为第一章到第三章,第四章到第六章的故事发生时间基本平行,即第一章和第四章都发生在早上 8点,第二章和第五章发生在早上 10点,第三章和第六章发生在早上 11点,而内容上又几乎没有交集,唯有一处交集,在第六章阴间(Hades)中,布卢姆坐在车上时看到了斯蒂芬。从第七章起,这部小说就只有一条时间线了。
本文所摘段落的第一句与《青年艺术家画像》中斯蒂芬对海那一边的都柏林的观察相似。斯蒂芬又一次面对着大海,他肆意地进行诗意的描述,这种表述全然是斯蒂芬的风格,而非叙述者的。新词[ 惊涛骇浪(upswelling)],拟人词[胳膊(arms)、窃窃私语 (whispering)],押头韵[扭滚着的海藻正懒洋洋地伸直开来窃窃私语的水里(writhing weeds...lift languidly...whispering water英文原文是押头韵的,但翻译成中文后失去了头韵)],以及重复的意象[摇摆摇曳(sway...swaying)]都是有效增强语言感染力的方法,摇曳的海藻的形象也跃然纸上。但在这华丽的语言交响乐中有一个不和谐音符:裙裾撩得高又高(hising up their petticoats)。在牛津英语大词典中我们找不到 hise这个动词。 hise是一个俚语,显然词典编纂者并不觉得应该将这个词收入词典中。但它的意思却不难猜到。裙裾(petticoats)这个词虽然与勉强的和羞怯的搭配,让海藻表现出了女性的挑逗意味,但在上下文中,它就显得有些普通了。
这里表现出了《尤利西斯》最显著的特点之一,读者在阅读中会逐渐学习欣赏这一特点。在大概 30页之前,斯蒂芬听到穆利根嘴里哼着下流小曲:
因为玛丽 安老妪,
她一点也不在乎。
可撩起她的衬裙
因此,这句话能够提醒我们斯蒂芬和穆利根早些时候的邂逅,也给严肃的描述性语言增添了一抹幽默。这说明了斯蒂芬依然没有忘记他与这位伙伴的来往(他已经决定那个晚上不回炮塔),同时也暗示了这句话前后诗意的表达都出自斯蒂芬。当小说继续向前发展,我们逐渐发现,对早期出现过的文字的回顾并不一定是小说角色的回忆:好像《尤利西斯》这部小说本身拥有独立的回忆一样。而阅读的一部分快乐就是辨识出这些重复性的,甚至是被戏谑地篡改过的记忆碎片。
如果读者并未意识到某些内容之前就出现过呢?其实,因为这部小说的内容非常丰富,所以即使是这样也并无大碍。在乔伊斯的后两部小说中,其每一页都包含了大量细节,读者在阅读时注定会忘记其中的某些细节。也许阅读其他文学作品时读者需要对细节有深刻的把握,但《尤利西斯》并未对读者做此要求,这是因为其他小说要求读者逐字阅读,最终到达作者勾画的想象中的现实,而《尤利西斯》的文字却会随着读者的阅读不断改变、重塑,甚至隐藏起那个想象的世界。没有读出前后呼应的内容或某个暗示,这也许意味着错失了一个欣赏小说中的巧妙联系的机会,但不大可能会导致读者错误地理解小说情节和人物。
小说继续描写海藻摇摆的节奏。海藻的摇摆似乎永不休止,它承载了,甚至增添了斯蒂芬的厌世情绪,让我们不禁想起本书摘录的《青年艺术家画像》那一段中斯蒂芬的情绪。斯蒂芬在自己的学问宝藏中找到了生活在古代的自己圣安布罗斯。这样的行为非常符合斯蒂芬,他评论着《圣经》中的一段文章,描述着凡人琐事,在白天和黑夜的轮回中为过往的错行忏悔。大多数读者此刻面临一个选择:是求助于注释、网络,或者一大堆参考书以找寻合适的翻译版本,还是在仅仅知道斯蒂芬此时将自己的情绪与用拉丁语写作的神父联系起来的情况下继续阅读。如果是初次阅读,我建议读者选择后者:因为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去欣赏斯蒂芬的思考习惯,我们没有必要紧紧跟随斯蒂芬的每一次思考之旅,完全可以在以后的阅读中尝试更加完善地鉴赏分析。
在这个段落的最后一句中,斯蒂芬的文风发展到了非常夸张的地步,我们很难不把它当作一种诙谐逗乐的戏仿来读。月亮此刻的月亮若隐若现现在是一个裸妇,看到情侣们的她显得非常厌烦;她的潮汐作用在最后一句中读起来也颇为含蓄,而它的准确含义我们不得而知。 toil(在本书所摘译文中,该词被翻译为网)的意思是网还是费力(在英文中, toil既有网,又有费力的意思)?她是如何拽起海潮的网的?
一些评论家认为,这里隐藏着一个文学典故,但他们并没有给出多少令人信服的理由。乔伊斯的新读者们有时可能会惊讶于一个事实,即庞大的评论家团队进行了几十年的学术研究,而对这一块的研究依然存在隐晦不明的部分(这一点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体现得更加明显)。但读者们应该记住:我们能够从中得到的结论绝非是乔伊斯写出了几本极为艰涩难懂的小说,而是,虽然仍存在隐晦不明的内容,这些内容在一段时间内也无人能够解释,但我们理解和欣赏乔伊斯小说的乐趣并不会减弱。
小说写到这里,读者就大概能够立刻辨识出内心独白了。从下一段起我们能够发现行文风格的明显变化:那一带有五英寻深( Five fathoms out there)。前一段是斯蒂芬思维过程的理想描述版本需要将心情转换成文字时,他就会这么写而这一段则以一个读起来像是真实想法的句子和指示语开头[那一带的意思由讲话者(在此应该是指思考者)的时空位置决定]。(当然,乔伊斯试图准确记录人们脑海里的想法。正如所有的文学表现手法一样,这也是一种常见的写作方法,其文学效果非常直接。)在这种情况下,不只是思想,还包括了言语上的回忆:如果到目前为止我们都非常专注地阅读,我们就会回忆起,在第一章中,斯蒂芬望着对岸的都柏林,无意中听到一个船夫说了同样的话。船夫正在评论一具溺水的尸体,他断定这具尸体大概于一点钟由涨潮的海水冲上来。
斯蒂芬的思维再一次进入了一个文学典故中,这一次的典故我们比较熟悉,是《暴风雨》(The Tempest)中阿里尔( Ariel)向费迪南( Ferdinand)唱的一首歌,很显然,这首歌非常适合帖雷马科中的一个角色一个寻找父亲的年轻人。回忆了一些船夫的话语之后这些话语与警署报告或者说审讯结果呼应[第一个短语是一幅颇受欢迎的画作的名字,该画的作者是乔治 弗里德里克 瓦茨( G. F. Watts),这幅画是维多利亚风格兴盛时期的作品],一种接近于诗意的风格回归了。然而,当斯蒂芬想象着尸体被海浪裹挟而来时,他所用的语言比他对月亮的描摹更加具体生动。(我们在《青年艺术家画像》里,当斯蒂芬意识到狂风突袭以及他对这座城市的沉思时,也体会过这两种风格的不同。)强有力的描述被一种童谣风格代替,又一拱一拱地,像海豚似的漂向岸去( a pace a pace a porpoise),不过并没有评论家对这一转变进行过研究。而之后是一些更加简短的思考片段此时斯蒂芬正在想象尸体被拖上来以及一个为更多人知晓,也同样恰当的典故。这一次的典故引自弥尔顿的《利西达斯》(Lycidas)。在此处引用典故比之前多了一个动力:斯蒂芬正在回忆一小时前一个学生将诗读得磕磕绊绊的场景。
斯蒂芬惧怕大海,厌恶通常意义上的水。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斯蒂芬以这样的形象出现,而在《尤利西斯》中,斯蒂芬延续了《青年艺术家画像》中这一怕水的形象。在这段话中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尸体,斯蒂芬和叙述者以生动的细节描述了这一意象(这段摘录的文字仅包含了这一描述的开始部分)。在其他情况下,斯蒂芬对水的厌恶,包括厌恶用水清洗自己的身体等,读起来都颇具喜剧色彩。特别是与利奥波德 布卢姆形成了强烈反差,布卢姆在小说中代替了斯蒂芬成为小说中虚构的、精神上的中心人物。 38岁的利奥波德 布卢姆是乔伊斯笔下的现代尤利西斯。水对布卢姆具有吸引力,我们在小说中能够读到布卢姆期待洗个热水澡,而这仅仅是这两个主人公一系列强烈反差中的一个。布卢姆与斯蒂芬的显著不同也将目前为止一直由年轻人的叙述张力主导的小说风格带往另一个全新的、更加全面的叙述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