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鲍尔斯(Richard Powers,1957-),美国当代文坛X一代作家群的代言人、美国后现代小说家第三代的重要代表、美国不可多得的通才作家和*前景的小说家之一。
自1985年发表第一部小说《三个农民去舞会》(Three Farmers on Their Way to a Dance),迄今,鲍尔斯已相继出版《获利》(Gain)、《冲破黑暗》(Plowing the Dark)、《回声制造者》(The Echo Maker)、《奥菲奥》(Orfeo)等十余部小说。其中,《回声制造者》荣获2006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奖,并入围2006年普利策小说奖;另有其它小说获美国历史协会颁发的库珀奖、美国艺术文学研究院伏塞尔奖、美国艺术文学研究院罗森塔尔奖等,并有作品多次入围国家图书评论奖。《奥菲奥》获2014年加州图书奖银质奖章小说奖。鲍尔斯本人也于2011年与唐德里罗、多克托罗等人一起入选美国文学艺术院院士。
鲍尔斯的作品一向信息密集、形式恢弘、话语繁多、结构精巧、意义丰蕴。其作品再现了当代人在信息时代的生存命运和生存困境,表达了其作为一名当代学院知识分子的社会关怀意识和艺术重塑精神。
內容試閱:
译 序
1967年,一个名叫约翰巴思(John Bath)的美国作家发表了一篇题为《枯竭的文学》(The Literature of Exhaustion)的文章。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界、创作界对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其中也不乏误解之音。在此后的20余年里,巴思又撰文《文学的富足》(The Literature of Replenishment)和《再探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 Revisited)来一阐自己当年的初衷:枯竭的死亡对象绝非指向文学,而是指向传统的文学艺术形式,文学本身将在更具挑战性、革新性甚至颠覆性的叙述形式中前行不怠。同年,一个十岁的美国中西部小男孩,满脑子想的或许只是来年即将开启的泰国旅居生活。然而,世事却又难料,当年的那个十岁小孩日后却成了美国后现代叙事的一员大将。更有评论家赞誉他为美国当代文坛X一代作家群的领军人物、后品钦时代的代言人、美国最具前景的小说家。
这个十岁小孩就是理查德鲍尔斯(Richard Powers),一位在我国还没来得及大火,在美国却早已大红大紫的作家。从1985年出版第一部小说《三个农民去舞会》(Three Farmers on Their Way to a Dance),迄今,鲍尔斯已相继出版10余部小说。其中,《回声制造者》(The Echo Maker)为他赢得了2006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奖。《奥菲奥》(Orfeo,2014)成功入围2014年布克文学奖长名单。尽管读者们早已对他的《回声制造者》瞠目结舌这部恢弘巨著融人类故事与鸟类故事、神经科学问题与生态伦理问题、科技文明与自然灵性于一体,但是《奥菲奥》仍然再一次震撼读者鲍尔斯的写作不论在小说内容方面,还是在叙事形式方面,似乎永远不会枯竭。
一
一支前奏曲,然后:
世界改变之后的第十年,一个春天的夜晚。夜已深,一处静谧的街坊里,一户美国工匠的人家还透着光。窗帘上有人影在跳动:正如这年冬天每个夜晚一样,这么晚了,这个男人仍在工作,他身后的架子上摆满了玻璃器皿。他穿着便服,戴着护目镜和医用乳胶手套,羸弱而单薄的身体向前倾着,仿佛贾科梅蒂做出的雕塑。一丝暗淡而又浓重的阴郁从他的眼中浮现。
这是小说的开头,突兀甚至有些无厘头,却恰好地透露了故事中的几乎所有元素音乐、世界改变、实验、艺术、人、生存现状、命运??最让人寻味的是这个开头:一支前奏曲,然后:(An overture, then:)。前奏曲往往是一出剧或序曲的开头部分,意在介绍其后的重点。那么这里的前奏曲又是要介绍什么呢?这样的开头,不论有多么的简洁,都似乎称不上是一个好的开头,因为它过于抽象和留白,太言之无物。然而,又不得不承认,这或许可以算得上一个极好的鲍尔斯式的小说开头:读懂了它,就是读懂了鲍尔斯。鲍尔斯精通好几门语言:英语、泰语和荷兰语;跨越艺术和科学两界,本科学习物理,后转为文学,拿到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从事计算机编程工作,后又回到母校伊利诺伊大学厄本那香槟分校任英语系教授、贝克曼实验室研究员。可以想见,鲍尔斯的智商非常人可及。高智商的鲍尔斯期许他的读者是高智商。万一真读不懂,继续读下去,也会读懂了鲍尔斯,因为鲍尔斯还说过,他还期许他的读者有好的耐性。
耐心的读者将读到这样的一个故事。姓名:彼得埃尔斯(Peter Els)。年龄:古稀。婚姻状况:离异、有一女儿,鳏居、有一爱犬费德里奥与其相伴。职业:作曲家。其他情况:自幼音乐天分极高,大学本科时学习化学,后转习音乐,一生致力于作曲。退休后的埃尔斯在自己的家里建了个小型的DNA实验室,培养从网上买来的细菌,试图通过实验把生物的活细胞变成一个类似于音乐盒或者CD的东西,从而将自己穷极一生所追求的作曲创新推向真正的永生。不幸的是,爱犬费德里奥去世当晚,埃尔斯下意识的一个求救电话将警察招进了家门,暴露了自己的实验室。很快,埃尔斯被当局列为音乐炸弹客。警察实行抓捕的当天是个周一,埃尔斯周一早起出门运动的习惯让他躲过了那场抓捕,他的逃亡之旅就此开启,同时开启的还有回忆之旅、拜访之旅和作曲之旅。
前奏曲变得清晰和明了:这是关于恐怖主义的序曲;十年前的那一幕,也即911,只是前奏;十年后,真正的恐怖主义才上演。2001年9月11日,双子楼遭毁,3201人死亡,6291人受伤,千亿美元直接或间接付之东流。这是一段极其沉重和悲痛的历史,有人着眼于数字,有人受噬于创伤,有人以行动要求血债血还。鲍尔斯不一样,他在追问着这样一个问题:对于每一个美国公民来说,911到底意味着什么?
小说中的埃尔斯堪称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在他前七十年生涯中,过马路时他几乎连一个红灯都没有闯过。即便如此,看似和恐怖主义不会有瓜葛的良民却成了在逃的恐怖分子。埃尔斯被称为恐怖分子离不开美国911之后的安全政策。2001年10月26日,时任美国总统乔治沃克布什签署了使用适当之手段来阻止或避免恐怖主义以团结并强化美国的法律(Uniting and Strengthening America by Providing Appropriate Tools Required to Intercept and Obstruct Terrorism Act of 2001,取英文首字缩写成为USA PATRIOT Act,即《爱国者法案》)。此项法案延伸了恐怖主义的定义,包括国内恐怖主义,扩大了警察机关可管理的活动范围,譬如警察有权对电话、电邮、医疗、财物等各类记录进行搜索。民权主义者认为,这个法案危害了公民的自由权和隐私权。小说中也特意指明了这一点,两个月以前,在同一个地方,他读了某本杂志上一篇关于新《爱国者法案》规定的文章。里面谈论到,政府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可以限制公民??排除嫌疑前受控。对于埃尔斯来说,对于每一个美国公民来说,911只是一个前奏,毁灭与死亡之后,新的序曲才真正上演,一切都处于森严的监视之下(当然,有学者认为这样的生存现状早在911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以至于这之后的任何一个时间点都进入到了911之后的后911中。恐怖不再是刹那间的心理体验,而是一种长期绕萦于心的心理折磨,生活中的一切都围绕其展开进而最终演变为其中的一分子。换言之,后911时代,恐惧成为常态。
鲍尔斯想要探讨的显然不止于911意味着什么,因为之前的《回声制造者》已经完成了此项工作。《奥菲奥》试图对后911的生存出路做一解答。当整个时代都进入后911时代,当恐怖心理成为一种常态时,人应该如何生活?
学界在讨论恐怖主义(terrorism)时,大都愿意将其追溯至古希腊历史学家色诺芬曾专门记述过的攻心术。然而,关于恐怖(terror)心理的记载我们或许可以追溯至更早的古希腊神话。太阳神阿波罗与缪斯女神卡利俄帕有一子奥菲奥(Orfeo),他艺术才能非凡,曾用自己弹奏的竖琴声压倒了善以歌声迷惑别人的海妖塞壬的歌声。他与妻子尤丽迪茜(Euridice)喜结连理之日,尤丽迪茜不幸遭毒蛇咬而身亡,奥菲奥进入冥界寻妻,最终却因违背了与冥王约定的誓言扭头回看妻子而让妻子再次送命。牛津英英词典对terror的释义是极端的害怕(extreme fear)。身处冥界时,奥菲奥的内心无疑是极端的害怕的:首先,他进入的冥界是不允许有生命和希望存在的地理空间,他也是经过了苦苦哀求,才进入到其中的;其次,他与冥王已经立约,不可回头,不然妻子尤丽迪茜就无法生还。因此,不那么严格地说,奥菲奥进入冥界后,即是进入了一个死亡恐惧统领一切的状态。
鲍尔斯将小说命名为《奥菲奥》似乎有意将读者对后911的思考带回至这则古希腊神话。严格地说,小说主人公埃尔斯并没有被赋予第二个名字奥菲奥,但整部小说以他被当局列为恐怖分子为线索、以他的逃亡之旅为主线,显然是在讲述一个新奥菲奥的故事。这可以说是整部小说的第二个巨大隐喻,个人认为第一个巨大隐喻或许是后911时代与冥界。在古希腊神话中,奥菲奥要救回妻子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遵从同冥王的约定不要回头。这里的回头,不是简单的方位意义上的回头看,更有可能是心理空间的回头看回忆过去、思考过去。鲍尔斯笔下的新奥菲奥却是一个不断回头看的人。他的逃亡之旅本身就是一条造访故人之旅:一路上,他先后造访了前女友、前妻、一生的好友邦纳、女儿。现实层面的回头又与心理层面的回头并行不悖,他先后回忆了自己儿时的小表姐、高中和大学时期的恋人、母亲、前妻、女儿、友人。逃亡、造访与回忆,互为底色、互为背景、互为你我。这样的一路,也是埃尔斯对音乐作曲的重新认识之路:人类穷尽各种手段所制造出来的各种声音都不过是对大自然的模仿;人类一切的作曲创新,到头来却发现,大自然早将其镌刻在了生命的符码中。引用小说中的原话,他穷极一生想要找到的东西竟一直都在这里,可以自由地聆听。在这样的认识中,埃尔斯的思想回到了丰产的自然之初,这与鲍尔斯一直以来的生态思想是契合的;同时,鲍尔斯也借埃尔斯之口表达了对人类未来的担忧,人类的聪明才智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诅咒,势必会在丰产中走向灭亡。这或许也是开篇的带有宿命论性质的祈祷的缘由所在。
古希腊神话中奥菲奥的回头一看,将妻子永远地留在了无希望和生命的冥界。新奥菲奥埃尔斯的回头一看是否为他带来了新生?这一点,小说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因为在小说的最后,我们所能读到的只是:
这是一个开放式结尾,留给读者的是无穷的猜想。屋子被包围了。埃尔斯束手就擒了吗?还是听从女儿的建议藏起来了呢?抑或是朝门走去,穿过它。跑去一个清新的地方了?或者还有其它的可能,小说最后的这几页你是否还在人间?总之,我们没有足够的自信对任何一个假定说,对,就是这样。含混不清的结尾,有些是因为作者自身的思考不够清楚,因而无法给出一个清晰的结尾,譬如,曾为诸多评论家所热议过的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的结尾。然而这样的缘由可能并不适用于鲍尔斯的这个结尾。因为在小说的最后这几页中,之前叙事者所叙的他(埃尔斯)变成了叙事者口中的你(埃尔斯),以至于这最后几页读来宛如一场私密的对话,或者一封私人信件。如此推断,叙事者与埃尔斯的关系应该不是陌生人,想必他对埃尔斯的境遇也是颇为清楚的。避而不提埃尔斯的所去,更有挑战和延长读者的阅读体验之嫌。这也再一次让我们看到了鲍尔斯对其高智商读者的吁请。
二
《奥菲奥》以一支前奏曲开始,以你终将听到这支乐曲如何延续(And at last you will hear how this piece goes.)作为结束。在鲍尔斯这里,《奥菲奥》应该不是一部传统小说。我们还可以更为大胆地说,这甚至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音乐小说,它对音乐小说这四个字做了更进一步的诠释,或者说,把它推向了极致。说起音乐小说,我们不能不提到几部作品或者几个人,譬如罗曼罗兰和他的以贝多芬为原型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再如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和米兰昆德拉的复调小说。前者更倾向于叙事内容,后者更着意于叙事手法。鲍尔斯在这两方面都堪称好手。
叙事内容上,它围绕作曲教授埃尔斯的音乐生涯展开,相伴于埃尔斯的音乐之路,读者将不断邂逅诸多音乐大师、诸多音乐流派、诸支美妙乐曲。直接或间接提及的音乐大师名单包括:贝多芬、瓦格纳、莫扎特、舒曼、舒伯特、爱德华埃尔加、约翰凯奇、佩罗坦、鲍勃迪伦、艾灵顿、贝尔格、巴托克、梅西安、肖斯塔科维奇、布里顿、阿隆科普兰、乔治克兰姆、杰罗姆科恩、基恩奥特里、伍迪赫尔曼、亚提萧、多罗西菲尔兹、查克贝利、比尔哈利、卡尔帕金森、阿米尔卡雷蓬基耶利、法兰克辛纳屈、塞勒斯科本、查尔斯格里安、莉莲罗素、泽姆林斯基、本杰明布里顿、阿尔班贝尔格、布鲁诺瓦尔特、托马斯默顿、古斯塔夫马勒、哈里帕奇、斯卡等;黑人美声团体五黑宝乐队、美国嘟哇和声乐队企鹅乐队、英国重金属乐队、高科技民谣、疯狂摇滚、美国地下朋克先锋乐队地下丝绒乐队等,他们在小说中或上演他们的音乐,或作为背景知识出场。还有很多相关的音乐术语更不用说,如等阶八度、两步舞曲、附点、交响曲、复调乐曲、密纹唱片、兰德勒舞曲等。诗和歌不分家,雪莱、艾玛拉孔勒斯、朗费罗、弗里德里希吕克特、约翰托尔金(作家)、乔治克雷布、惠特曼穿梭其中。读这本小说,读者就像是打开了一本音乐简史。
对于音乐一窍不通的读者或许会担心大量的音乐术语、乐理知识会冲击和干扰故事层面的情节展开。其实多虑了。一方面,我们或许本来就应该将它们视为故事层面的一部分,因为音乐本身就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之一。小说中,埃尔斯曾动情地回忆很多音乐大师的音乐之路,譬如二战时被关进了集中营的梅西安创作并和几位音乐营友在集中营里上演了《时光终结四重奏》。这些音乐或音乐故事再一次将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推向我们的心头:音乐无国界、音乐面前人人平等、音乐让人坚强地活下去、音乐与自由的关系、音乐与自然的关系。另一方面,与其担心,我们倒不妨坐下来和埃尔斯一块来听听这些音乐,我们会惊喜地发现,幼时就很擅长大提琴、吉他、萨克斯管和单簧管的鲍尔斯居然可以用笔把耳朵的感觉写得如此的形象和生动,恰如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