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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典藏:疼痛与抚摸(精装)

書城自編碼: 3880220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张宇
國際書號(ISBN): 9787555900368
出版社: 河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06-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精装

售價:HK$ 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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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这是一部探讨与抒写女性命运的书。小说在较长的时间跨度和较大的时代背景上,深入刻划和展现了上世纪以来一家三代四位女性的命运和遭际。农村女子水月因奸情败露被逼裸体游行,作者由此追溯了水家三代女人的婚姻和情爱的历程,抒写女性亘古的希冀与痛苦,展现人们心灵跋涉的艰涩,探寻生命存在的意义。在叙事的过程中,对人物的命运、行为和情感做了深刻的精神分析,潜意识的发掘尤为精细;同时叙述作者的体验、感受和参悟。这是一部理性与智慧的作品,充满思辨,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關於作者:
张宇,著名作家,一九五二年生于河南洛宁。曾任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活鬼》《乡村情感》《没有孤独》等,长篇小说《呼吸》《疼痛与抚摸》《软弱》《足球门》《晒太阳》等,长篇散文《对不起,南极》。作品曾获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优秀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电视剧飞天奖等十余种文学奖项。有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越等国文字,介绍到海外。
目錄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內容試閱
疼痛与抚摸

第一章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
那时候已经桃花灿烂,花旁边徐徐吐出绿叶的舌尖。
我一直觉得春天里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把一个女人脱光了游街示众。多年来这场景在我记忆深处结下疤痕,不断在我的噩梦中重现。
真实的生活常使我产生联想的恐怖,我越来越害怕生活的真实。
只要我回到那个时刻,就看到李家的人死命地按着水月,踩胳膊捉腿,像揉碎一朵鲜花般撕着脱去她的衣裳。如果口里再噙把刀,就和剥活兔一样……多少年来,这往事一直折磨着我疼痛的思考,呼唤着我的叙述。我也明白,我不叙述这些往事,它们最终就会消逝,就像没有发生一样。但是我无力重现往事,就像不能够重现流逝的时光。说白了,也只是描述一下我对往事的回想,而回想并非是存在的真实,只是对往事的一种理解和抚摸。只是我再也找不到叙述它们的意义,为什么叙述它们,我一直回答不了自己的追问。
寻找生活的意义和本质,是我的恶习。在这里我走了很远的路,不断找来各种各样的发现,使自己上当受骗,多少次煽动起叙述的激情。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苦思冥想,似有所得,并为之兴奋异常,但忽一日发现什么也没有找到,到头来仍然坍塌在自己的否定之中。
后来,我大胆地认为,也是一种大胆的假设,生活原来就没有本质,存在的只是我们在寻找本质时的体验感受和过程。
权当这就是真理。
这种体验感受和过程,又让我迷恋和激动。我试图通过猜测重新感受往事。有一天忽然想到山里老人们对于水月的摇头叹息,他们说这都是命,水家的女人辈辈都活得很苦很贱。追着这绵长的叹息,终于将我的叙述启动。
我追着山里老人们的叹息,就像追着一条河流,从下游来到上游。水月的姥姥该是这叹息的源头。我像个掘墓者把水月姥姥从岁月的洞穴里挖出来,打扫干净她身上时间的灰尘,我梦想重现这源头的风景,让她重新存在。
这个名叫水秀的女人,在将近一个世纪以前的岁月,曾如一朵桃花,使山里的四方八面生动和芬芳。传说中的水家老坟曾是一处桃花穴地,打墓时挖出过蚂蚁在地下造成的桃花石,阴阳先生说这穴地发女不发男。水家远祖中出过皇帝的妃子,那该是水家的辉煌时期。从那时起,山里的男人们都为娶到水家的姑娘而自豪。传到水秀这一代,已经是独苗女,再无男丁,人们都说桃花要败,水家的气数已尽。这就是传说的作用?先把生活神秘成传说,再把活人套在这传说中生活。到头来,逝去的是生命,活着的是传说。
水家自然是不甘心绝后的,又无生出男孩的能耐,水秀的父亲要把水家烟火续下去,只好计划为水秀招一个上门女婿。这是一种有趣的话语,在旧时父权社会结构里,为了使男人后继有人,在无奈时也让女人娶一个男人,说白了是找一个生育工具,却文化成一种形式叫上门女婿。不能叫娶只能叫招。一字之差,就道出腐朽来。
但是山里的风俗,男人去当上门女婿是丢人败兴的事,因为生下孩子要姓人家的姓,等于卖姓和卖身。但凡男人多少有一分能耐,都不会走这步路。这就使做养老女婿的人,要么缺胳膊短腿,要么奇丑无比,为此水秀死活不答应。父母劝她,她就哭天喊地不吃饭。父母逼她,她就寻死觅活要跳井自尽。这样,父母要续烟火,水秀要嫁好男人,就水火不相容。到后来父母想着,总不能把女儿逼死,那就鸡飞蛋打了。只好退一步委曲求全,嫁水秀时向男方提出一个条件,生男归男方,生女孩姓水,以便日后有人清明节时回水家老坟烧纸。口说无凭,又请来中人,摆四盘菜,写下字据。相比之下,这对水家已经是出之下策走到末路了。
好像这伏牛山里人不大怕死,却害怕死后被人们遗忘;不看重鲜活生命,却看重埋葬死尸的黄土坟茔,所以我感到,伏牛山人把死后看得比生前还重。在这里我隐隐闻到山里人的人生态度气息,我感觉这气息和山里老坟地的松壳和柏枝味道一样,辛辣和苦涩。
水秀是正月末出嫁的。男方是黄村姓黄的,大家族,根深叶茂,人丁兴旺,这都是人们格外看重的。因为山里人信奉娶媳妇如摘花,花不好可以再摘一朵,嫁闺女如泼水送命,泼出去的水送出去的命再也收不回来。那年正月天热得早,水家院里那棵老桃树突然开花,引来水黄两家人莫名其妙的惊慌。这本来是一种偶然的自然现象,却被山里人赋予它吉凶先兆。又不知这先兆主吉主凶,就留在心里不安成一个悬念。
好像人还没有出发,先兆已等在前边张开了网,是吉也好,是凶也罢,人都要钻进那个网里。吉也不重要,凶也不重要,只有这个先兆最重要。人不是为自己而生活的,只是为这个先兆而生活的,人的生活仅仅成了这个先兆的证明。生活流逝了,宿命进入了永恒。
这就使水秀出嫁如走进宿命的阴影里,挣脱不出自我。接连生下水草和水莲两个女儿如花似玉般引人喜爱,水秀的父亲却乐呵呵说那年的桃花没有白开,大吉大利,老祖宗保佑我水家不绝。好像这两个女儿是那桃树上结出来的两颗果实,与水秀的肚子没有关系。
水草满月时,黄家为水草做满月,水家也为水草做满月,比黄家做得更加隆重。因水草姓水,水家认为自家才是主家。这样,水草和水莲两个姑娘都是做的双满月。那时候两家人很亲热。水家认为俩姑娘姓水自家有了后人,黄家暗里只把这水草水莲当名,前边加上黄姓,就成了黄水草黄水莲,只是不说破。水秀又不说闲话是非,她甚至对女儿姓啥并不关心,两家人亲如一家。
矛盾是在后来发生的。孩子长大会开口说话时,水秀的父母就坚持孩子管自己叫爷爷和奶奶,不让叫姥爷和姥姥。这还没什么,一定要让孩子管亲爹叫舅不能叫爹,这就惹恼了黄家人。黄家人认为水家人太过分,坚持让孩子叫爹,而不叫舅。再加上水秀夹在中间不管闲事,她说叫啥都一样,没有了立场,这又气恼了水家。水秀父母请来中人亮出字据,要求正名说理。并进一步强硬要求,孩子还不能管亲爷亲奶叫爷叫奶,要叫姥爷和姥姥,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爷爷和奶奶。就为这么点事,水黄两家闹得仇上仇怨上怨。两年时间两家抬出去四口棺材,双方父母都病亡而去。人们就说这四位老人全是气死的。
双方老人过世后,水秀和丈夫正要过安生日月,不想飞来横祸,丈夫出门做生意让劫路刀客打了黑枪。人们又说这才应了桃花的先兆,水秀把水家的败气带进了黄家。好像那年的桃花到这时候又结出了宿命的果实。旧时人们不习惯相信自己,不习惯相信生活,习惯把宿命当靠山。
山里老年人回忆,水秀是在丈夫死后守不住贞操,才放荡开自己。没有人去追查她丈夫的仇人,只说是被黑枪打死的。反正那年月黑枪也多,黑枪这个词语就掩埋了一个男人的生命。黄家人不关心水秀母女的生活,反说她是灾星祸害了黄家。好像人就是水秀杀死的。黄家族长正式通知,她孩子姓水永不准姓黄。在黄村她成了单门独户。水秀眼前的路就这样走短了。
死了丈夫的水秀,带着两个女儿,见天奔波田间地头,土里刨食。几年后又开始替人纺花织布挣盐钱,路无论如何是越走越细,贫困如一条幽灵引着她步步迈向那个展开悲剧的夜晚……


现在我们看到,在昏暗的豆油灯下,水草和水莲已经熟睡在靠窗的床上,一边一个,枕着那种装细麦草的长枕头。粗布深毛蓝色枕套,融进夜晚灯光里发暗如两条静卧的黑狗,只把两张细皮白嫩的脸亮出来。水秀坐在对面床上就着油灯做针线,灯光不断跳跃在顶针上。手的粗糙和脸的姣好在灯光下形成对比,手展览着农妇的艰难,脸洋溢着少妇的姿色。特别是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如两汪泉水把这农家小屋和夜晚滋润,看到哪里就把哪里看得湿漉漉的。夜静下来,远处偶尔溅过来几块狗咬声。
院里响起有力的脚步声,水秀放下针线,听着这脚步觉得耳熟,就没起身,等着外边的动静。
“嫂子,在家哩?”
“是铁锁?门没闩,你进来吧。”
屋门推开处,本家兄弟黄铁锁走进来,回身轻轻关门时插上了门闩儿。实际上从这时起,插门闩儿的这只手已经掀开了风流之夜的帷幕。由于平时太熟,又是本家,叔嫂无礼,水秀没有提防,更不会想到这个男人的深夜来访,将把她带进不幸和灾难。
“铁锁,有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嫂子?”
“这兄弟,我说你不能来了?只想着你有事儿。”
“要说有事也有事哩。”
“啥事儿?”
“夜老长,睡不着觉,老是想嫂子。真是忍不住了,来看看你。”
“狗嘴吐不出象牙。老嫂比母,嚼什么舌头!”
她想他说笑话的。山里人风俗,兄弟和嫂子开玩笑取乐是常事,就没有多心。但等到铁锁坐下来,烧红着脸不说话,死死盯着她看,她心里才有点慌。再细看那眼里起火冒烟,不断在她身上闪烁,就烧得她有点沉不住气。
当然,也是为了稳住自己,她连忙说:
“好兄弟,没事你早回去吧。你嫂子寡妇门前是非多,天不早了,快回去吧,啊?”
“怎么,你在等谁哩?”
“胡说。”
“那我来时,门怎么没闩?”
“我等着给牛添草哩。”
“这我就放心了。”
“嫂子知道你懂事。快回去吧,我求求你,好不好?”
“嫂子,你心就这么狠?”
“老天爷,你没看孩子都这么大了,别说胡话把孩子吓醒来。”
“我看见俩侄女都睡着了,孩子们知道啥?嫂子,可怜可怜你兄弟吧,你兄弟长这么大了,还没钱说媳妇。”
铁锁忽然起身和水秀坐在一块儿,一伸手抓了一下水秀的奶子。虽隔着衣服,但毕竟像火一样点燃了两个人的感觉。这一上手,铁锁终于抹下了脸皮。水秀也觉得一股热浪涌上心尖,这使她感到了害怕。她害怕铁锁,也害怕自己,更害怕往后的日月。
“铁锁,可怜见别欺负你嫂子。我哪点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都行,别逼我。你还嫌你嫂子过得不苦?”
“嫂子不要这么说,就是嫌嫂子过得太苦了。你知道,咱黄家谁都不帮你,还说你是丧门星。就我铁锁疼嫂子。送肥、犁地、打柴、担水,我哪样活儿没给嫂子干过?就是想嫂子太苦,我才疼你。”
“这情,我领了。嫂子也给你烙过油馍做过鞋,以工换工,我也对得起你。你不情愿,以后别干了。”
“我知道我疼嫂子,嫂子也疼我。咱俩都是可怜人,我才想你。”
水秀低下头,想了想,抬起头说:“铁锁,要是你哥活着,你敢这么胡来?”
“啥话。要是有哥给嫂子暖被窝亲嘴,还用着我?就是没哥了,你我都冷清孤单,咱就好了吧。”
铁锁欲火燃烧,一伸手搂住了水秀的脖子,就要低头去亲她。
水秀一下子推开他,忽然变了脸,小声说:“铁锁别胡来,再动手我就喊了。”
铁锁如果留心就会发现,水秀说完这句话低着头不敢看他,这说明她并没有恼火。可是铁锁太年轻不懂风情,只好把手缩回来。软塌塌坐下,低着头,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一副可怜巴巴痛苦不堪的模样,确实令人怜悯和同情。水秀差点伸手去抚摸他的脑袋。娶不起老婆的光棍汉,又是黄家本家兄弟,可怜哪。
“铁锁好兄弟,回去吧,啊?”
只这么说,她不敢动手去拉他。
铁锁一声不吭,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钱,放在了桌子上,低着头说:“别笑话,嫂子,你拿上称盐吃吧。”
“铁锁,你这叫什么话?”
水秀话是这么说,看见这钱,心里还是动了一下。如果拿这一块钱去买盐,就能买好多。那么,家里就可以保证一天吃两顿咸饭。两个女儿正长身子哩,多吃点盐,就有了力气。自己多吃一顿咸饭,干活儿也有了精神。但转念一想,她还是拒绝了,不能因贪着多吃一顿咸饭就失身坏了名声。
“嫂子你嫌少吗?”
铁锁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钱,放在了桌子上。这时候他慢慢地把头又抬起来,观看水秀的脸色,活像一个做小生意的和对方讨价还价。现在,他发现水秀并没有恼他,他重新鼓荡起自己,又满怀起希望。
“铁锁,别拿钱伤嫂子的心,好不好?你上山砍柴卖柴,挣这两块力气钱是容易的?快拿起来留着你自个儿买盐打油吃,啊?”
水秀这么拒绝着,心里却把这两块钱打算了一下用场。两块钱对她是个重要的数目。她可以用一块钱买盐吃,富富有余。那一块钱就可以买些染布的颜色,把纺得的粗线染成几种颜色,用浅蓝色做底,用枣红色做条条,就可以织出红蓝相间的格格粗布来,用这种布给女儿做衣裳,就好看了很多。还可以织出另外不同图案的方格粗布,来做被面和床单。再说她也该给自己做一件上衣,年轻轻的媳妇不能穿太脏太旧的衣裳让别人瞧不起自己。但她还是拒绝了他,也拒绝了自己。只为了买些染粗线的颜色,就赔了清白身子吗?就是穿体面些也没脸往人前边站啊。
“嫂子你还嫌少吗?”
铁锁虽遭到拒绝,但他发现水秀的绝情话说得软软的没有力气,他感到这两块钱已帮助他坐直了腰抬起了脑袋。他把头抬得高高的,重新大着胆去看水秀的脸。那姣美的脸庞浴在灯晕里,格外动人。水秀半低着头不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心跳起来,目光又热辣辣盯在了水秀的前胸。他果断地又摸出一块钱,把这一块钱又放在桌子上。
“铁锁,你是看嫂子可怜,用钱逼我吗?”
水秀虽然这么说着伤心话,却在这三块钱面前开始动摇。她分明感到自己快撑不住了,坐着的身子发软。这钱就像狗一样追着她不放,一步一步靠近着她,张口要咬伤她的脚后跟。像有惯性一样,她忍不住把这三块钱放在心里掂量,开始计划这三块钱的用途。这是整整三块钱呀,不但可以买盐买染料,还能余出一块钱来,这就能把家里的缺东缺西添齐。先买两只碗吧,孩子们太小老是打碗,这碗不能少。再买两个瓦盆,那和面盆炸了口子,用榆树皮箍着不是长法儿,早晚会打碎的,买两个新瓦盆就不会在和面时提心吊胆了。还可以买一盒洋火,用火镰打火老难,急起来干着急打不着,弄得锅灶里老要烧点热灰。当然不能老用洋火,那就太浪费,闲时用火镰,忙时就可以用洋火点灯和生火做饭。洋火怕潮,不用时要用一块布包一团棉花温着,天阴泛潮时才不会误事儿哩。这么算着的时候,她已经觉得这钱是自己的。抬头瞄一眼桌面,才发现自己在瞎想。难道就为这些小东小西向这个男人解开自己的怀扣吗?只是这三块钱能办太多的事,舍不得让他收回去。她没有了主意。
铁锁把这些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水秀已经开始活动心思。他又摸出一块钱,放在了桌子上。这次放钱的时候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大大方方把这一块钱按在了那三块钱上边。有钱壮胆,他觉得有点理直气壮了。他不再坐下,就那么站着,低头看水秀的脖子,急等着她答应他。
这第四块钱放在桌子上,水秀的心已经彻底软了。她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经受不住这四块钱的沉重打击,在这四块钱面前,她垮了下来。她马上就把这第四块钱派上了用场,她要用这第四块钱去赶集,把两个女儿全带上,好好在街里逛一逛。她已经很长时间不敢去赶集了。这回她要带着两个女儿上街去,从街南走到街北,再从街北走到街南,多走几个来回,让孩子们看够那街上的热闹。一定给两个女儿买两根红头绳,把小头发辫子扎起来。再给她们买两串热肉包干,家里已经很久不吃肉了。为孩子们买四个糖豆,一个人两个,在街上每个人吃一个,带回家里一个以后吃。她当娘的,从来没有给孩子们买过糖豆吃,两个女儿都不知糖是啥味。当然不能把这一块钱花完,余一些可以再去赶集,多让孩子们见些世面。如果两个月三个月能带孩子们去赶一回集,这该多么好多么好呀!
水秀沉迷在自己的联想里,就使铁锁觉得她动了心。看着水秀不言不语,不敢拿眼看他,脸开始潮红,铁锁知道到了最后时刻,横下心把最后一块钱也掏出来,放在了桌子上。那时候他像一个赌徒把全部家产都押上去一般。
“嫂子,这是最后一块钱。我就这五块钱,都给你拿来了,你看着办吧!”
说完这话,铁锁有些气恼,怒气冲冲瞪着两只冒火的眼睛,那样子像狼一样要把水秀吞下去。水秀抬头瞄一眼,吓得连忙低下了头。她明白自己再也撑不住了,全身软下来没有一点力气。她差点闭上眼,就这么躺下去,把一切交给这男人,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由于站得太近,铁锁身上的汗味和呼吸熏得她心醉。她感到渴,不是口渴,是全身上下都渴。她觉得自己体内有无数只手伸出来,要撕碎这男人,有无数张口张开着,要把这男人活喝下去。
如今她不再去想第五块钱的用处了,这五块钱太多,像五把刀扎进了她心里,像五座山把她压垮了。她在这五块钱面前节节败退,已经走投无路,要举手投降。
在那昏暗的豆油灯下,面对着铁锁,水秀一点点把头抬起来,迎着铁锁的目光轻轻点点头,接下了这笔交易。然后,她慢声细语地说:“好兄弟,我给你说,可就这一回。”
她这句话像对铁锁说,更像对自己的一种告诫。她害怕铁锁再来找她,更害怕自己从此管不住自己。
铁锁认真地点点头,就算答应她的话。
水秀先吹灭灯,在吹灭灯的同时她伸手把这五块钱攥进了手心。在整个的过程中,她手里都死死攥着这五块钱。她不是怕铁锁再夺回去,她连这么想过也没有,她就是要把这五块钱攥在手里。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死攥着这钱就像攥着命根子,攥着今后的日月那样。
我觉得她死攥着这五块钱确有别的意思,有着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下意识。想了许久我才猜到了,她死攥着这五块钱就是攥住了一个借口,企图攥住一个女人的清白不让它丢失。可能是这样。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
李家的人把水月按在地上后,水月终于明白,没有人来救她,就不再挣扎和反抗,躺在地上任李家的人摆布。她不知道李家的人要把她脱光了干什么,就闭上了眼。等到把她脱光衣服赤条条如一尾活鱼,拉起来往门外推,水月才明白要赶着她游街示众。
她被人拉起来时,先本能地拼命蹲下身,双手抱着前胸,夹住双腿,企图保护自己的羞耻。再次被拉起来时,就有人扭住她两只胳膊,架着她往院门外推。走出院门,架着她的人才松开手。在院门外,她摇摆了几下身子,那只是摇摆出来逃跑的意识。四周全是围观的村民,没地方可逃,她就没有了延续下来的动作。好像想到什么,把心一横站稳了身子,索性往街里走去。从她慢下来的脚步看,这时候她反而稳住了神。
水月是村里漂亮出众的女人,如今被脱光赶在大街上,就如无声的炸药粉碎了街里的秩序。围观的村民前呼后拥,越来越多,挤瘦了街道。
春天的阳光抹在水月的洁白中透着红润的裸体上,白亮亮的裸体如一道闪电把街道劈开。那两只鼓挺挺的炮弹奶子跳跃在前胸,明目张胆地野出来。性刺激就如火星溅满了街道,烫着人们的感觉。
原来我想她会低着头,甚至眼里流着泪,一边走一边哭喊。没有。没想到进街以后,她就把头抬起来,挺着胸脯,身后飘散着披肩发。那眼神里,没有悲哀没有愤怒,陌生中透出一丝高傲,那神态竟然很悲壮,使人想到壮士告别长街奔赴刑场……我曾经不断将水月的婚姻和裸体游行放在一块儿观照,终于发现其实这场裸体游行在她婚前就有了暗示,从她答应嫁给郭满德后,就开始结构出这场裸体游行草图了。
当初人们都不理解,为什么漂亮灵秀的水月会相中了憨厚丑陋的郭满德,将一朵鲜花往牛粪上插。当时人们就说非出事不可,还真让人们给言中了。
水月的娘家在曲阳,村庄弯曲着凹在山坡下,连阳光照过来都要拐弯儿,古时候的秀才就给这村庄取了个名字叫曲阳。当初曲阳的后生为水月做过多少梦啊,到后来都觉得受到了伤害,上当受骗的痛苦锯着年轻小伙子们的神经。甚至连老年人甚至连水月父母都不理解,水月为什么偏偏相中了郭满德。水月嫁郭满德,嫁得曲阳村上上下下人都心疼。
老年人自觉见多识广,用有好汉没好妻来解释这桩婚姻,来打发愤愤不平的年轻人,却打发不住。年轻人还没有那么多阅历,对人生还有许多疑问,还没有看破和麻木。也许要等到他们的胃像老磨般磨碎了几十年岁月以后,才会知命,才会张口吞到什么就伸伸脖子咽下去,一声不吭。这样,就使老年人的话只能打发住他们自己。
老年人就这样,他们的许多话听去是在教训别人和启迪后生,实际上是说给他们自己听,是在打发他们自己。这就是人生的味道。这味道又苦辣又悲凉。
老年人与年轻人的区别并不在年龄大小,而在心里有没有悲凉。
实际上,人生处处都是谜。别说别人不理解,连郭满德自己也不相信水月会嫁给他。甚至连水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答应嫁给郭满德。我一直觉得这里边有秘密,有内在原因做基础。寻找这个秘密,发现这个基础,才能解开这个结。
她第一次见到郭满德,就是相亲那一天。在这之前,他们没见过面,不一个村子,不一个学校,或许在赶集时碰见过,也没有理由记住陌生人。那是个上午,按照乡俗,经媒人介绍,他们第一次见面。吃过饭后,父母和媒人按照计划都借故躲出去,让他们两人单独在屋里谈谈话。这个形式是,一锤定音。如果男方没意见,看上了女方,见过面说话时就送一百块钱见面礼,还要用红手帕包着。好像不是送钱是送这块红手帕,这就使红手帕的虚伪包装着金钱的赤裸。女方如果对男方没意见,就接过这个红包包。当然不能打开来看,更不能当面数钱,这些活动要等男方走了以后再进行。那时候这块红手帕就不重要了,金钱就显露出本来面目。接过这个红手帕,就象征接下了这个婚姻的初稿,说白了等于接下了定金一样。
对于这桩亲事,媒人提出来后,水月的父母就拿定主意不同意。托人打听过,这郭满德不仅丑陋,家里无爹无娘还是个可怜娃子。等见到郭满德本人,更坚定了这看法。只是乡里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媒人大都沾亲带故,能冷落男方也不能冷落媒人。他们想好歹让小男女见过脸,捡起媒人的脸面。再一个心思,乡下不兴女方求男方,只许男方求女方,这就养成一家女百家求的乡俗。来求的男方越多,女方越显得尊贵。这也是培养起来的虚荣。水月的父母也不放过享受这种虚荣的机会。同意不同意先吃人家二斤点心,做父母的自然不拒绝这具体的好处。乡下人穷,挑明说眼热这二斤点心也不要紧。
对郭满德,水月看出来父母持否定态度,虽没有明说,从他们眼神里读得很明白。说实话,水月本人也不同意,上过高中又长得水灵漂亮,水月眼更高。但是不同意归不同意,一定要走完这个过程。不能一上来就说不同意,那就太伤人。一定要单独谈过话,谢绝过见面礼,不接那个红包包,把客人送走以后,才能对父母表态:给人家回话吧,让人家找更合适的家儿。
在这里,连女孩子对自己父母都习惯不明说我不同意,或者说我看不上人,而是说让人家找更合适的家儿。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修养,但说穿了仍是虚伪。不过像这种虚伪已普遍不再被人们认为是虚伪,它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进入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渗透在我们的话语和行为中,人们像离不开食盐一样再也离不开它。
其实,郭满德一见水月心里就凉下来,但他不情愿先打退堂鼓,就红着脸不安地坐在里屋,像受审那样。水月看着媒人和父母借故走出院子,媒人还留意带上院门,就把这媒人恨上了。并不是恨媒人把郭满德带进家门,而是恨媒人心狠。那么世故聪明的人,他一开始就明白这婚事不能成,却骗着老实的郭满德拿钱请他来做媒,说穿了这媒人就为挣男方的跑腿钱。这种人嘴大吃四方,没一句实话,三说六劝就为有人送钱让他花。水月最讨厌这种人。相比之下,她倒同情郭满德的憨厚和老实。当然同情归同情,她不会答应嫁给他。她只是准备走完这个形式,不想欺负这个老实人。
有这种心理准备,水月进屋去见郭满德时,已经觉得是走过场,简直像演戏。她估计很快就会走完这个过场,从这种庸俗形式里走出来。进门那一刻,她忽然又觉得有趣。既然进入角色,她就想象郭满德这种老实人见到漂亮姑娘会说什么话,会紧张成什么样子,那一定很有趣。由于太枯燥,她就想找一点乐趣把这个形式湿润。于是她撩开门帘走进去,活像在中学演戏时撩开舞台的幕布进入剧情一样,锣鼓声胡弦声缠绕在身,一切都是假的,是做戏。
院子里很安静。阳光过窗就变成几根棍子那样捅到里屋,水月不喜欢这样的阳光。只有几只鸡在院子里咕咕咕叫着觅食,把庄稼院叫得很悠闲舒适一样。
出乎水月的意料之外,郭满德一声不吭,起身就扑过来抱住了她,抱住她仍然是一声不吭。在这一瞬间,水月呆了,脑子里出现了空白,连反抗也没有想起来。郭满德抱住她,憨憨地用尽力气搂,像皮绳捆柴草那样,两条铁钳一样的胳膊捆得水月喘不过气来,她甚至觉得郭满德把自己捆没有了,捆进了他的身体之内。
十几秒钟过去,水月才从惊呆中恢复了意识,好不容易才想到了反抗。却又不知如何去反抗,就用两手去推郭满德的下巴。实际上她是在捍卫她的嘴唇。她本能地觉得他接下来要亲她。也只是进一步亲她而已。如果我们在这里留意观察,就会发现水月的反抗很无力气,推着郭满德的下巴的手由于没用气力,实际上变成捧着人家的下巴。这捧着的里边透露出水月的饥渴。她害怕人家亲她,人家并没有来亲她,她这害怕和软弱无力的防范里就表示出另一层内容,那就是希望人家亲她。这就可以看出来,她还没有被男人吻过,她多么渴望男人的吻,渴望到害怕的程度。
如果我们留神,再把水月的反抗行为加以回味,就发现这是一种典型的模糊行为。不仅仅在男女相爱过程中,甚至在生活的各个角落,到处都存在着这种模糊行为。表面的拒绝里满含着赞成,表面的赞成里包含着拒绝,甚至拒绝和赞成混杂起来让别人和他们本人都弄不明白,这是在表达一种什么意思。实际上这是一种潜意识行为。无论在什么场合,只有这种典型的潜意识行为,才毫无保留地吐露心迹。于是可以这么说,这种模糊行为是以行为的方式,来表述一种话语。
郭满德如果只是强迫性地吻吻水月,虽然会很轻易粉碎水月的反抗而获得成功,却只是一个成功的吻,不可能促成这一桩婚姻。顶多只会给这个相亲的枯燥形式的竹篮里放上一只红苹果,增添一点生动和内容,水月却不会决心嫁给他,浑身跳进这只竹篮使这只竹篮鲜花怒放。郭满德没有去吻水月,在这关键时刻,显然他干得很漂亮。他放过了她的唇,越过了吻的这个过渡性过程,野蛮地抱过水月,使她双脚离开地面。这一点很重要,离开地面就离开了残余的意料之内,完全把她带到了意料之外,让她再次惊呆,惊呆到在意料之外不知去向迷失了意识。于是,郭满德抱着她像抱起一捆青草那样,用力一甩,把水月摔到了床上。
这一摔彻底把水月的做戏感觉摔干净了,摔得她灵魂出窍,就像演员被摔下舞台扭伤了脚,回到了生活的真实之中。这是动人的决定性的一摔,这一摔才把水月摔到了婚姻面前,使她赤裸裸面对婚姻。在她今后长长的岁月里,她永远也忘记不了这动人的一摔。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实憨厚的郭满德会胆大包天,第一次相亲就敢把姑娘抱起来扔在床上,突发奇兵那样将水月打击。这种出奇制胜,使他在水月面前改变形象,昂首挺胸高大起来。



李家的人把水月脱光了游街示众这种形式,晚辈人没见过,甚至也没有听说过。解放后长达几十年岁月里,这山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年轻人还认为这是李家人的创造发明。只有老年人知道,这是惩罚淫邪女人最古老的形式。水月的姥姥水秀当年就被黄家人这么糟蹋过。水月这次裸体游行,只是对她姥姥当年所受苦刑的一种重复。
人逃不脱重复。许多事情,后人只是重复表演前人的生活。这时候前人的生活就成了剧本一样,被后人重新演出。历史也逃不脱重复,当代的许多事件在古代那里都能找到版本。有人说历史出现重复现象,会越来越荒唐。那么个人命运呢?我觉得会越来越残酷无情。
水秀是因为和铁锁私通被脱光了赶到街上的,当然不是在那个初夜事发的。在那个初夜,两个人曾共同商定了“就这一回”。当然,这种话只是为开始找到的托词,为了原谅自己。人们有这种习惯,在冒险时经常找一些话来安慰自己,实际上是鼓励自己勇往直前。如果说那五块钱为他们两人开始时修了桥梁,或者说买了张门票,那么越过那个初夜,他们便再也退不回来了。失去贞操,一次和无数次,性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在当事人那里,肯定会这样体验,只要敢做一次,就敢无数次地做下去。
一个是独身男人,一个是寡妇,一把火点着情欲,就把两个人焊接成一体。开始是屋里和夜晚,后来发展到白天和庄稼地。
大概做这种事,起初确实能瞒过别人耳目,不被发现。做到后来,通常是谁都知道了,只有当事人被蒙在鼓里,总认为别人没发现。这情景有点像掩耳盗铃。出事的那天夜里有着很好的月光,水秀家的院子里被月光泼满了。她和铁锁在柴草屋里做爱,被突然翻墙而来的黄家人堵住了门,按住了身子。为了避开孩子,他们经常在这间柴草屋里约会做爱。地上铺一层厚厚的麦秸,临时在上边搭一条小褥子,就做成了地铺。这环境虽简陋却更突出了偷情的神秘和刺激,又感到安全,做爱时就放得很开。做到高潮处,水秀常常忍不住就呻吟着尖叫起来,这尖叫声把铁锁煽动到疯狂,也传出院墙通知了乡邻。那夜里黄家人就是捉着这尖叫声,把他们当场抓住的。当然,这场捉奸活动是经过计划安排好的,并事先请示了黄家族长,得到了族长的允许。不经过族长同意,没有人来捉奸,一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捉,二来不明白捉住了怎么办。族长说太败坏黄家门风,惩罚这贱妇!这就给他们找到了捉奸的正当理由,使捉奸变得理直气壮,差一点就成了正义一样。
族长在家族中由于辈长和威严,成为一个家族的首脑人物,和如今社会上的单位领导差不多,代表组织,成为群众的上头。中国人自古有这个习惯,凡事都要请上头来决定,自己决定不了自己的事情。一伙儿人把水秀和铁锁捉住以后,就有人去请示族长来处理,族长放话先押到家庙看管起来,人们才把这对男女押到了家庙。这时候族长就成一干人的上头,人们是他行为的大腿和胳膊。
我一直觉得“上头”这个叫法很精当,一语道破人类社会结构的秘密。上头实际上还是“头”,只不过加一个“上”字,它就不再是一个人的头,而成了众人的头。说破了就是众人没有头,头在上边在别人那里。众人只是行尸走肉,只有上头有思想来指挥和控制我们的行动。这种现象由开始的强迫接受,到后来的自觉进入习惯意识,恐怕是人放弃自我、丢失平等和自由的一个源头。等于大家织一根绳子来把自己捆牢,共同造一个监狱来把我们自己关押。
把水秀和铁锁关押在家庙就很有象征性。家庙是用来祭祀祖先的地方,同时又是捆绑吊打族里后人的地方。是圣地又是刑场。好像圣地和刑场跟人的手心手背那样,看着是两极,其实相通。
审讯和惩处是在第二天上午进行的,那时候家庙院里已经挤满黄家男女老少,打一儆百,要让全族人受教育。外姓旁人趴在墙头上看热闹,一排排脑袋挂在墙头上像摆一行南瓜。水秀一口咬住怨自己不怪铁锁,很快就把铁锁放了。尽管铁锁挣扎着叫喊怨他不怪水秀,黄家人还是把铁锁赶了出去,因为他姓黄,毕竟是本家。这就变成了水秀勾引良家后生,承包下全部罪过。大凡在男女奸情这种案例中,到暴露时,女人一般比男人更勇敢承担责任。等到面临灾难时,女人像母亲带着儿子一样,总是处处护着男人。
黄家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们本来就是为了惩处水秀的。先是语言的污泥浊水往水秀身上泼,用污辱和咒骂把水秀的清白掩埋掉。接着是用鞭子抽打,打得水秀在院子里跑,后来在地上滚动。最后族长才指给她两条生路:一条是带着两个女儿远离黄村,再也不要回来;一条是把她脱光了上街游行示众。让她自己选择。
面对这两种选择,水秀先是一声不吭。她没有思考,她是让打昏了头,等着恢复意识。慢慢她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两条选择实际上只有一条,那就是要把她赶出黄村。她并非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只是她无处可去。娘家的全部财产已经被人买去或者占去,只剩下一处孤坟,她总不能回去在坟里住下安家。如果离开黄村,只有远游他方去讨饭。自己有房子有地,为啥要离开?况且孩子还没有成人,她还要为孩子着想。这样她就选定了上街游行。面对黄家男女老少,她把头抬起来,咬着嘴唇上的血说你们想干啥就干啥,别想把我赶走。这选择是黄家族长没有想到的,这时候他才发现这女人不仅很漂亮而且很烈性,并不是省油的灯。他本来只想把她逼出家门,并不想把她游街示众,没料到这女人不吃这一套。他已无法改变主意,只好说那就成全你吧。
衣服是由一群黄家妇女围上来脱的,女人收拾女人最残酷无情。她们争先恐后上去扒水秀的衣裳,好像只有她们对水秀才有深仇大恨。自己人最善于收拾迫害自己人,好像历来如此。水秀开始时挣扎和反抗,她们就很有经验先把她放倒,撕着一件件把她的衣裳脱下来扔在地上,一边脱一边下手在她的身上拧着解恨,也不知这仇恨从何而来。水秀被拧得哇哇乱叫,后来就不再挣扎和反抗,索性让她们脱。这些女人让她看到了女人的险恶,心头就涌上来仇恨,但仅仅是一种仇恨感觉,还来不及想明白仇恨什么。
等到把水秀衣裳扒光以后,水秀忽然爬起来。并不站起身子,只是蹲着,抱着前胸,夹着双腿,用胳膊和腿把前胸和下身掩护。妇女们干得疯狂,她们品尝到虐待别人的兴奋和刺激,用劲把水秀拖起来,扒开她的双手,让她站直身子,给人群一个完整的舒展开来的裸体。有阳光照过来,院墙边还有绿树为背景,水秀的裸体如一幅油画挂在家庙院。
这时候乱哄哄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派死一样的寂静。几个脱衣妇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安地来回扭着头看。她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者说全部看到了,看到了水秀的裸体对整个人群的震撼。人群被这种裸体美惊呆了。
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来源于水秀的裸体来源于美。水秀站起身子那一瞬间,如突然展开一处绝妙的风景,摄住了人的魂魄,看得人惊心动魄灵魂出窍。相比之下,那几个脱衣妇女显得无比庸俗和丑恶。连族长都失神地瞪着眼张着口,有人来请示他,才想起来还要游街示众。
游行开始时,人群才跟着往外拥。不同的是,没有人再骂她,妇女们也不再打她和拧她,人群只围着她在街上走。这样子不再像游街示众,倒像水秀带领人们去什么地方请愿一样。刚走上街头时,水秀还低着头,眼里还噙着泪,走着走着她主动把头颅昂起来,挺起了胸膛,愤怒地仇视着人群和这条古老的村街。慢慢地,她心里泛上来强烈的仇恨。由于迎着阳光走,太阳的光芒一直照着她的脸,摇晃着刺她的眼睛。她忽然抬起手,指着太阳,指着老天爷叫骂起来。
这就说明她早就想骂街,就是不知道骂谁。她觉得谁都有理,就是她没理。她心里仇恨满腔,又不知道恨谁,好像谁都可恨,又没有哪一个具体的人能够承受住她心里这巨大的仇恨。现在她找到了,她想骂的就是这老天爷,她仇恨的就是这个老天爷。
她骂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眼?你是个睁眼瞎子,你看不到我水秀的可怜!
她质问老天爷:我犯了什么罪?我没有吃,没有穿,我犯了什么罪?
骂着骂着,她骂得理直气壮起来,手指着老天爷一边骂一边跳,跳着身子骂,那样子像要指着老天爷鼻子骂。这时候她往自己委屈处想,越想自己越委屈。她往自己有理处想,越想自己越有理。这时候她觉得满天下都写着她的冤枉,哪里都是她的仇恨。她仇恨老天爷,她仇恨全世界。她的仇恨比天大比海深,普天下都放不下她的仇恨。
她跳着骂:老天爷你定的这是啥规矩?我男人死了我为什么不能找男人?
她手指着天骂:男人们妻妾成群,我为什么死了男人要守寡?肉长在我身上,你为啥要管我?
她骂得真好,我听过无数村妇叫骂,从来没听过水秀这么骂街的。她不骂具体人,她不知道要骂谁,应该骂谁。她心里那么多冤屈和仇恨,找不到仇恨对象,于是,情急之下气急败坏之中,由于阳光刺眼使她灵机一动想到了来骂老天爷,这使老天爷成了她虚设的仇人,这就使她的叫骂越出具象的大地,飘扬到形而上的天空。
由于找不到具体对象,她的叫骂一开口就飘飞到形而下之外,进入了抽象,字字句句骂在本质上。她仇恨不住具体对象,反而帮助她把仇恨指向整个社会,指向整个人类社会的腐朽和黑暗。
人在痛苦极限时丧失理智,就轻易抖落掉了身上传统和道德的灰尘,赤裸裸发出要求平等要求自由的呼唤。是这样,如果来到传统和社会法则之外,来到虚伪的道德之外,她有什么错呢?
我甚至认为,智者和哲人都是因为常听水秀这样的呼唤而启动思考的。采集到这种生命呼唤的矿石,就可以冶炼出真理的金子。和水秀这种形而上的呼唤相比,我感到我的叙述的苍白和无力。
水秀在街上走着跳着骂着,没有人搭腔接话,没有人能接下她形而上的话语。人们只有跟着她,听着她叫骂像听着她宣讲一样。她跳着骂着宣泄着她的仇恨,从街东来到街西,走到村子高处。她忽然笑了,面对人群,她放声大笑。这笑声让人们不安,人们认为她疯了。
水秀扬起手臂突然呼唤起来:村里男人们都听着,从今往后,只要你送钱,我就给你睡。我的肉长在我身上,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这是那种把声音拉长如吆喝样的呼唤:村里男人们都听着,没有钱也行,只要我看上你,没有钱也给你睡觉。肉长在我身上,我想给谁睡就给谁睡。
这种呼唤成了公开的卖淫宣言,划破长空,在山岭间回响。骂过之后是挑战,水秀要把身体当武器,准备报复这个社会,报复她心里的老天爷。
这种呼唤使人们惊慌不安,不敢再让她游街。几个妇女架着她,开始把她往家送。水秀挣扎着不回去,她们拧着她胳膊逼她回去,那样子很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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